夔城,澹台玄烨心中略有不快,不光是有人在夔阵之下躲过了他本已锁定的探视,就连那个他打算询问究竟的夔宫少年,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而南城门昨夜值夜的将士也确实见着有人持夔符而出,想来那少年人多半已经离开云夔许久,毕竟云夔军中派出去探查的将士也是无功而返。然而澹台玄烨却是不知,卓煜寻南门而走,却北折而循流波山方向,正是为了不使自己的踪迹为他人发现。
裴昭渔雪色貂裘,缓步朝着园中望梅的澹台玄烨走来,“还在操心前日那件事?”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也算不得操心。”澹台玄烨释然一笑,转瞬间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对了,夕玥入东宫那件事有眉目吗?”
“还没有消息,大兄说太子要在及冠之后才会选妃,到时候若是合澹台家与裴家之力,想来应该不算难。”裴昭渔声音轻缓,却是有一种难抑的喜悦。谁都知道太子殿下乃是燕国百年不遇的武道天才,仅仅十九岁就已经跨入半虚境界,依着这样的速度,即便他在今后几年寸步未进,也是极有可能三十之前跨入虚境。
而若如此,澹台家若是能够将澹台夕玥送进东宫并且得到太子青睐,那么至少数十年内,澹台家以及裴家在七姓中的地位,不会比王谢两家要差。
浮川王家之所以能够在燕国七姓之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原因无他,因为这一辈王家出了六个天资卓越的人物,被时人冠以浮川六子之称,这六人之中,而今有三人已经跨入虚境,其余三人,也已尽至半虚。最为可怕的是,浮川六子中最早踏入半虚的王凌波,而今年不过三十,比之祁阳关那位跟随雪城王谢玄安,而今已经跨入虚境的王僧绰,还要小上两岁,却依旧只是半虚境界。
王凌波二十岁入半虚,于淮江之上,一战谪落楚国虚境大将白启,举世震惊。燕皇慕容昌于玉霄殿中,亲封云凌侯,意剑指凌云意,并称云洲武道百年之后,再无人是他王凌波一剑之敌。
而今早已隐退众人视线的云凌侯,在幽都城外的崆山剑宗已经闭关十年,十年未出,依旧半虚,然而谁都知道,此时的云凌侯,比之十年前那个剑斩敌将的王凌波,不知要恐怖多少倍。
至于长霖谢家,只因一人,便足以将七姓之一的谢氏豪阀推向燕国世家的顶点——谢玄安,就好像寒门出身的左大将军檀济南,以一人之力,使得淮北檀氏跻身中品燕国世家之流。谢玄安的存在,无疑使得谢家在燕国成为山岳仰止一般的存在。
而王谢两家,世代姻亲,盘错交织,依存千年之久,所拥有的底蕴远非常人所想。除了燕国皇室,几乎再无人可以撼动两家在燕国的地位。
七姓之中,王谢一派,澹台家与裴家也是联姻世家,而范阳卢,清琅(lang,二声)崔以及牟冰陈三家,早已迫于其余两派压力而联合起来,因而燕国朝堂之上,已然成为七姓并寒门之间的四派之争。
不过澹台家与裴家数十年来少有像王谢两家那样惊艳才才的绝世人物出现,而所屏障,不过是裴家强大的符阵以及澹台家纵横云洲的夔骑。而今朝堂之上,已然不再如百年前那般强势。
因而澹台家与裴家,才极力朝着皇室靠拢,以争能够力挽颓势。两族之中,包括澹台夕玥在内的三名女子,都是两族长老给予厚望的人选。
“不会那么简单的,王谢卢崔,哪家又是轻与之辈。”澹台玄烨作为这代澹台家族长,却是澹台家中少有的能够令其余世家感到恐惧的存在,园中红梅半落,已是凋敝渐残,他顿了顿,轻声说道,“过几日就将夕玥跟千雪送往幽都吧,玄季跟大兄都在幽都,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去做。”
裴昭渔有些失神地望着院中残落红梅,漠然间有种失神,即便她很早便知夕玥要去幽都,甚至与旁人说笑的时候也时常谈及,然而此时听见丈夫这样的话语,依旧感到一种异样的失落,“嗯!”她轻声应了一句,便见着澹台玄烨已然折身离开。
浮川郡的枫林在云洲十分有名,虽然没有被列为云洲四景之一,但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驻足吟赏。澹台玄烨便在夔府之中为裴昭渔修了一处晚枫亭,植枫树半亩,取烟霞映照。
裴昭渔望着此处风景,稍有华年境迁的伤感。她本是打算去蘅香苑中瞧一瞧女儿,却有些踯躅,恍惚之间便到了这里。晚枫亭中的石凳常铺锦垫,亭中每天都有仆役洒扫,石桌之上,一道从地底涌上的热气使得桌心放置的紫砂茶壶一直保持温热,以晴为夫人取过茶盏,浅浅酌上一杯澄澈碧螺,递了过去。
“以晴,”裴昭渔蓦地抬头,对着裴以晴说道,“过几天陪着玥儿去幽都吧。”
“夫人……”
“你也不小了,若是玥儿能入东宫,你也有意,就跟着去吧,总好过一个人孤单。若是你不愿,待玥儿进了东宫,你便寻一处人家自己嫁了就是,也不用再回来了。你母亲死的时候叫我好生照顾你,你却一直做了我这么些年的侍女,也不知她在下面能否安心。”
一些陈年旧事涌入裴昭渔脑海之中,她不禁想起多年前浮川河上那个清歌漫唱的少年,想起枫林中同她嬉戏的丫鬟,好像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但她却无力改变眼前的一切。不久之后,她的女儿,也会因着家族的需要,成为联姻的对象,就像她当年一样……
林熠晗已经在夔府的客厅中等了许久,她看见裴昭渔的时候眼神之中微有眸光闪动,立身而起微揖施礼,“见过昭云夫人!”
“坐吧。”裴昭渔的声音很冷,一种华贵雍容的冷漠从她的语调中透露出来,让人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夔城地位最高的女子,云夔侯澹台玄烨相敬如宾的唯一妻子,也是云夔郡无数女子欣羡的对象,然而此刻,在林熠晗眼中,看见的却并不是一种欣羡,而是一种期待,一种压抑许久却依旧无法掩饰的激动。
“谢夫人。”林熠晗缓缓坐下,使自己保持一种温婉淑庄的仪态,似乎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某些事情的发生。
“你在夜宴上的那支霓裳舞得的确不错,我想作为夔宫弟子的你非要依着你叔父的关系到云夔夜宴上跳这么一支舞,不该仅仅只是为了一场宴会的得失。如果我猜的不错,你是想要我做你入宫的引荐人?”裴昭渔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让林熠晗稍显惊讶。但她还是马上点了点头,对着眼前这位可以决定她今后命运的昭云夫人柔声说道:“是,夫人。”
林熠晗在云夔夜宴上跳得那支霓裳又何止是不错来形容的,比之她在夔宫与澹台夕玥竞舞之时所跳的那支,要好上不止数筹。她精心谋筹许久,又专门请来卓煜为她抚琴,为的就是在云夔夜宴上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而无疑,她做到了。
“帝室每年挑选入宫的女子都有一套十分严格的流程,没有他人引荐多半只能埋没冷宫。我想以你的姿容,进宫多半不难,但要在宫中出人头地,还是要得人照拂才行。”裴昭渔语气略顿,望了一眼厅中所坐有出尘容姿的女子,突然张口问道,“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裴昭渔自然是调查过林熠晗的家世,漏窗寒门,祖上数辈都是云夔人氏,进宫并没有所谓的阴谋,只不过是为了贪恋那宫中的权力。燕国每年不知有多少寒门女子渴求盘髻入宫,为的不过如此。然而裴昭渔此时的问话,却是要林熠晗告诉她,她有她裴昭渔帮她的资本。这资本不光是会那一支霓裳,虽然会舞霓裳的确是其中最为关键的所在。
世人皆知幽都皇宫之中藏佳丽三千,而燕皇慕容昌独爱早已过世的独孤皇后。孤皇后过世之时,燕皇哀恸神伤,逾年不朝,自那之后,燕国再无皇后之位。而独孤皇后的霓裳舞曲,冠绝云洲。以至于后来入宫的女子,为舞霓裳,不知束腰断肠,几多憔悴。
而林熠晗的霓裳舞,是迄今为止,裴昭渔所见过的最具独孤皇后神韵的霓裳舞,同样,她清丽脱俗的容貌,也有当年独孤皇后七分气质。若非如此,她自然也不必安排今日的见面。
“熠晗听闻太子选妃就在明年,若是熠晗能够入宫,想来是能帮着夫人些许的。”林熠晗没有用卑屈的语调,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摆在了一种交易者而非乞怜者的位置,这样的胆魄,的确是常人所不能及的,而她此时所说的理由,也的确是裴昭渔想要听到的。
“你很聪明,”裴昭渔虽然满意这样的答案,却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语气,她要的是完全顺从的女子,而绝非像眼前这人一样。然而她知道,所谓的顺从女子绝不可能在残酷的宫中生存下去,“你的聪明很有可能会葬送你的美丽。”裴昭渔长袖一挥,一道元力凝聚,顺着她挥袖的方向划出,无形的剑气直逼林熠晗面颊,然而却没在她的眼中看见一丝恐惧。剑气骤然分隔,顺着她脸颊两侧没入虚空之中,正是即将入虚的手段。
林熠晗没有躲,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躲不了,昭云夫人要自己死,那么今天自己绝对走不出夔府的大门。这样的胆色让侍立一旁的以晴不禁哑然,她却是知道,眼前的女子,即便得到了夫人的认可,怕也会引起夫人的忌惮。这样的女子,是一柄利剑,霜刃未试的利剑。
“回去准备一下,旬月之后便有人送你去幽都。”上裴昭渔起身之时,面色依旧冷漠,“最好你能有用……”如果无用,她裴昭渔不介意宫中又多一具异样惨死的女尸,以她裴家以及澹台家的手段,那样并不算难事。
林熠晗只是起身微欠,目送那位华贵夫人的离开,或许不久之后,她也会如此,成为同她一般高高在上的女子,乃而至于成为云洲无数女子欣羡的对象。会的,她坚信有这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