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琨摇了摇头,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有些不满,“何必?”
白泠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坐下,给自己沏了一杯茶,“青龙四十三年,临沧卓逆满门诛灭之时,走了卓家那位歌舞酒楼的少公子。南十三巷那个叫卓煜的人,或许就是太子殿下找了很久的人。”
朱唇轻抿茶盏,又接着说道,“不管他是叫卓煜,还是叫卓彻,但他出现在夔城的时间和他那一手打铁的技艺都值得怀疑。”
“既然他已经进了夔宫,那就不要再做些多余的事。”
“这不多余,我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诛灭卓逆的缘由,但我知道太子那几日对这件事十分关注,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那么这个人对太子来讲一定十分重要……”
“钦天司的第二批符柱不久就会送来,我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最为关键的是,这里是夔城,是澹台家的地方,燕北豪阀,莫出澹台,永远不要低估澹台家的实力和夔阵对夔城的掌控。”文太琨选择在夔城开赌坊,并不是要掩人耳目,因为夔城之中稍有动迹的大事都瞒不过夔城主人澹台玄烨的眼睛。与其如此,不若大大方方地在这里立下根基,以明掩暗,更加有利于他的行动。他担心白泠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暴露,致使先前所做,毁于一旦。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白泠放下茶盏,没再多言,离开这处暖阁。任何事,她都可以且一定会听文太琨所说,除了有关太子的事。而对于夔阵,她的确有不让它发现的方法。
偌(ruo,四声)大夔城,卓煜又哪里找得到何绍旗。回到南十三巷安慰好何婶儿之后,他只得叹息一声,折身回了自己铺子。
年关的夔宫最是清冷,除了寥寥数人,大多已经回了家。屋里的炉台燃着噼里啪啦的焰火,墙角堆积的石炭还有好些,卓煜依着往常将一些通红的石炭顺着洞壁放置石炕之下,盘坐炕上,任体内元力流转。
五品之后武道已经蔚然成相,元力出幽府而渐渐在经脉凝集,这样以来调动体内元力用以作战要迅速许多。卓煜体内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那些看似流转在经络之中的元力并没有凝聚,而是随着一种肉眼难见的血雾涌入府脏。
卓煜不知道他这样的修行方式是否正确,但他却无法控制体内元力的流转,帝雀之血像是在操控着他幽府经脉之中的元力,以至于很多时候他仅仅只是顺着那种冥冥中的感觉在修行。而他体内原本该依着沧浪剑诀流转的元力虽然已经完全偏离,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沧浪剑的剑势以及剑招。既然如此,自然也就不需要担心过多。
夜半,寒蝉凄唱,南十三巷显得异常幽寂。
除了少数几间铺子还依稀摇曳着灯火,巷子里已经尽数没入黑暗。风拂檐瓦,有恰若狸猫一般轻浅难寻的脚步声出现在南十三巷。卓煜蓦地睁开眼,按下体内帝雀不断振翼的翮(he,二声)羽,侧身一转,取过藏在木柜之中的墨玄。
那人开始疾驰,却已经没有半点声响,只是这种的剑意,这种隐蔽的杀意唤醒了卓煜体内的帝雀之血。
那是一名女子,一身漆黑的女子,蒙着模糊的面纱,递来了来自南楚的一剑。
卓煜知道这是楚国的剑,这样的剑招他曾经见过。楚国世家,白浪白阀,断水剑。
北剑重意,南剑重技,像临沧卓家的沧浪剑这种偏重剑意的南楚之剑在楚国是十分少见的。因为卓家本就不是纯粹的剑道世家,而是以铸剑传家。既然铸剑,自然对剑意的要求要苛刻许多。
而此时对着卓煜袭来的这一剑,却是将剑招演绎得淋漓尽致。剑身虚抖之间,仿若有无数剑影袭来,流转剑光,将这小小的铁匠铺子全数笼罩。而剑尖一转,却又像是要将这处空间全数斩灭。以剑招带白阀断水剑意,这女子的剑,已经到了一品强者的境界。
五品对阵一品,纵然卓煜对沧浪连山剑意的领悟非凡,也抵挡不住如此凌厉而来的一剑。横江断水,无有生机。
帝雀眸瞳自幽府张开,卓煜双瞳瞬间似有血丝氤氲,然而那种殷红并没有浸透卓煜黑色眼瞳,只是以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纹路缠绕瞳孔周边,妖艳异常。
楚剑重剑招,而天下之间没有所谓完美无缺的剑招,在帝雀眸瞳之下,那刺客袭来的剑招变得异常缓慢,所有剑招虚影落在卓煜眼中尽皆湮灭,只剩下凌厉而来的一剑,无比缓慢。
没有人知道帝雀之血究竟有怎样的功效,纵然是卓煜也不过仅仅因着血脉引导元力在体内的流转,淬炼肉身府脏。然而那缘自帝雀血脉最为强大的天赋眸瞳,却是不需要任何修行融合便已融入卓煜的本能。他看着来自白阀的此刻袭来的近乎完美的一剑,面色凝重。能够看清剑招纹路,能够知道敌人来袭之剑的所有走势,然而卓煜却不敢去抵挡那缘自一品强者的一剑,只是瞬间,卓煜屈膝登壁而上,一剑花开头顶横立的椽梁,破开灰青瓦片,朝着寂静夜色冲出。
下一刻,身后那间自己蜷局了三年的小屋,瓦砾横飞,轰然倒塌。
持楚剑而来,斩白浪断流之人正是白泠。她目光中尽是惊诧,却又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以五品境界能够避开一品强者来势汹汹的一剑,若非奇遇,那只能说他的身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符器,能够在她未有丝毫察觉的情况下调动周遭元力,瞬间爆发出极强的速度,躲开她南楚白氏的断水剑。
白泠没有犹豫,夜色静空,她双腿运力,循着卓煜腾跃而起的影踪追了出去。
南十三巷惊起无数灯火,都被这打斗的声响吵醒,只有少数人顺着自家窗扉虚掩的缝隙想要瞧个究竟,然而却没有人敢踏出屋门半步。他们只是希望云夔军巡夜的将士会在不久后赶到,而自己则不会成为这次灾难殃及的池鱼。
卓煜扭头望了一眼那刺客跟来的踪迹,只是一瞬之间,便被赶上,他运剑回身,横于胸前,盯着朝自己斩来的一剑,将元力运至剑身,顺着断水剑水势消颓的痕迹,一剑挥出,将身后追赶那人的脚步停滞片刻。
卓煜没有接初来之剑,是因为他无法避开那蓄势而来的淋漓剑招,然而此时不得已回身,却因着眼中瞧出的剑招破绽为自己赢得了片刻喘息。接着剑身所受震荡,卓煜反力迅速朝着北城奔去。作为夔城枢纽的澹台府,那里驻扎了云夔军至少三卫人马,而夔城中强大的存在,也多数汇集在城北,若要寻觅生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城才是关键。
白泠没有料到卓煜会在她剑势虚弱之时回身一剑,身形一顿,瞬间追上。她的实力超出卓煜太多,以至于卓煜先前所做的一切在现在看来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卓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右手平握墨玄,挂剑而走。他要在身后那人追上来这极短的时间内,养连山剑势。
极短,仅仅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连山剑并未成势,却也容不得他有半点犹豫,挂山于剑,裂山崩摧,他再凝剑势回身刺来之时,已将帝雀本身所蕴含的帝火之力全力运至剑尖。
帝雀,至强神兽,主火与空,乃可焚天。
这一剑落下,已将卓煜体内元力尽数掏空,他搬来万里流波,将帝火缀连山势,一剑落下,腑藏之中,已溢出阵阵丝血。
卓煜没有压下涌上喉间的鲜血,一口血雾喷出,于夜色中洒落,瞧不出些许痕迹。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连山落下之时那疾驰而来的刺客稍显狼狈的踉跄脚步之后,逐渐稳住的身形,不由惨笑一声。
如同幽昧的脚步向着此刻躺卧在冰冷石板上的卓煜走来,此时体内空虚一片的卓煜平静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死亡。
四年来颠沛辗转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回现,突然有一种极其悲凉的感觉,恰似萧瑟寒风涌动之时孑然孤立的一种茫然与无奈。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死在楚剑之下的悲哀,他突然对着天空长啸一声,将胸中掩埋已久的阴抑,尽皆咆哮而出。
墨玄剑横在他的身侧,也似哀鸣一般不住震颤。
天地苍茫,临沧卓氏,自此湮(yan,一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