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之后,大雪骤停,但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春意前来。夔城外的霜雪依旧堆积,漫天白素,却没有飞雪飘然的景象,让人不禁有些不大适应。
夔城城西依旧繁华,这里聚集了云夔半数以上的显贵,歌舞连日,丝竹不绝。似谪玉轩那般风花雪月的歌舞之地,已是偏向城南,但这丝毫不会影响赶往这里的宝盖云车。
除却谪玉轩外,夔城之中还有一处令众人痴醉的销金场所——金柜坊。这是两年前凭空出现在城西,并以雷霆手段并收整个夔城赌坊的所在。没有人知道金柜坊的老板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自然也是不知道他的实力究竟有多强。然而几乎整个夔城的人都知道,那个姓文的老板很有钱。
金柜坊初落成时,十里锦幛连铺街巷,琉璃灯盏巨烛通衢,珠玑成列,歌舞不绝,蔚然已成夔城之中的一处风景。至于文老板是不是真的有钱,大家或许并不知晓,但文老板花钱的姿态,却是让云夔半数赌徒为之着迷。于是醉赌之人趋之若鹜(wu,四声),使这里成为了夔城又一处逍遥之地。
红烛缀连,彩灯灼耀,繁华依旧,不见落幕。何绍旗拎着手中酒壶,半醉潦倒,脚步踉跄,朝着南城走去。
他一直在喝酒,于是脚步愈加凌乱。南十三巷幽邃的街道似乎有些容不下他的醉意。这里灯火稀疏,与那西城彩灯长照的糜醉风光相隔,独显一份飘摇的冷寂。
他循着青石板,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好些时候没有回来了,他却无法忘记这条半窄巷陌。这里的锣声吆喝,这里的醉语俚歌,这里青砖斑驳的屋舍,这里鳞次栉(zhi,四声)比的斜瓦。他曾在这里欢笑度过自己的童年,却不得不含着泪告别那些原以为快乐的荒诞。
这不是他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也不该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应该出生在钟鸣鼎食的豪阀世家,吃着天下少有的珍馐味羹(geng,一声),过着世人欣羡的贵族生活。然而他没有,他仅仅只是一个杀貉放血之人的儿子,他仅仅是这个世界最为底层的小民。即便他入了夔宫,即便他成为了旁人眼中难得的大人物,但他还是摆脱不了他的身份,那个令他蒙羞的卑贱的身份。
他很努力地将自己装扮成为一个人的模样,却发现自己依旧不过苟延残喘在他人的脚下。就好像那些将自己从金柜坊中吆喝出来的显贵公子一样,他的确如那些人所说,是卑微的贱民。
街衢那头,他隐约看见他的父亲还在灶头忙活。杀貉放血,熬味佐料,脸上洋溢的幸福,无不彰显了他的卑微与低贱。
好像是在半年前吧,他取走了家里所有的存蓄。仅仅只是这般短暂的时间,他就精打细算地将之挥霍一空。他那样拮据地活着,却抵不过别人一句话的潇洒。所有的一切,在那些人看来,无疑都该是可笑的谈资。
“绍旗,回来啦?”眼神稍好的何婶儿看见儿子醉着脚步朝着自家铺子这边走来,心中喜悦,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夜半有寒风,刺骨袭来。何婶儿的手冻得通红,却遮掩不住眼神中的喜悦。自家争气的儿子回来,他或许是该饿了,于是何婶儿招呼着还在灶台忙活的当家舀了一碗鲜香的貉血过来。她端着貉血的手还有些不稳,却已经朝着儿子那边走去。醉酒之时,有一碗貉血下肚,是再好不过的。
“拿开!”何绍旗扬手一舞,没有动用他武道五品的实力,已是将自己的母亲推到在地。连带着那碗貉血,溢溅泼出,粗瓷碗与冰凉的地面相撞,砰地一声,裂个粉碎,“别再给我喝这些东西!”
他盯着摔倒在地的母亲,迷醉的眼神有冷光射出,像是要将周围的一切湮(yan,一声)灭。
老何头慌忙丢下自己手中的伙计,过来搀起自己的老伴儿。他腿脚本就不好,常年灶台忙碌,跟着一些阴晦血物打交道,寒湿眼中。左腿拖拉着半跛的右脚走晃出来的时候,没来由一阵刺痛自右腿传来。老何头只是浓眉微蹙,扶着老伴儿转头对儿子,用低沉的声音骂喝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何婶儿没有理会自己有些疼痛的椎骨,赶忙对着当家的说道,“没事没事,绍旗只是喝醉了。赶紧进屋再说,外面儿风大,别冷着才是。”说着又要过去牵着儿子的手往屋里走。
何绍旗震开那让他恶心的老妇人的手,因为那些手上的褶纹,在他看来就像是干裂的树皮,“钱呢?”对于一个小户之家,何绍旗拿出去的钱足以他过着这里人看似逍遥的日子许久了,然而仅仅只是半年,他便沦落到身无分文,又回到家中,望着未及半百而已灰发的母亲厉声训问。
何婶儿愣了愣,赶忙转头对着老何头说道,“当家的,去屋里取钱啊,还愣着干啥?”然后回过头来对着何绍旗说道,“娘知道,你们学宫花销大……”说着又是习惯性地去牵儿子的手,却被那人瞪着凌厉的眼神一把推开。
“钱!”武道五品的何绍旗这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力度,那个灰发老妪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握着老伴儿的手还没有抓稳,又倒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你到底在干什么?”老何头的声音带着难扼的愤怒,他想要上前用掌教训这个不肖之子,却被老伴儿一把拽在裤脚。
不要去,何婶儿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像是在央求。
何绍旗没有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有丝毫理会,眼神有些模糊的他径直走向那间他曾经生活了十余年的小屋,或许也会走进那段原本充斥着无数快乐的回忆。但他动作很快,没有弥留。
即便是在醉后,依旧能够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然后离开那厌恶的点着燃烛的简陋的小屋。
老何头很愤怒,拖着他半残的腿脚横立在街上,他要拦着打算离开的儿子,却被何绍旗挥手一抵,推开了这个在他眼里宛若蝼蚁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拦住我的去路?
何绍旗,那个南十三巷被众人称赞的少年,那个以平民之身考入夔宫的市井天才,踉跄脚步,渐渐隐入黑暗。
老人只是含泪,嘴唇嗫嗫,却没有人说出一句话来,直到已经回到南十三巷,打算夜里喝一碗貉血的卓煜缓步出现在他们眼前,老泪纵横的何婶儿才拽着卓煜的手,“煜哥儿,去看看我家绍旗,看看,他刚刚回来了,又出去了,你帮我看看他,他喝醉了,他……”
他……再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