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之中,天焱依旧光华流转。
秦先时躺在一处石室之中,因着温度太高,他卧榻的石床显得有些灼热,然而他没有感觉。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神识消耗太大,秦先时昏睡的时间很长,七个时辰,仅仅一枕,却又像是真真切切在生与死的交界窜隙而过。
他很疲倦,在他醒来的那一刹那,依旧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然而他知道他还活着,的确还活着,因为身下的那份灼热逐渐透过他单薄的衣衫传入他每一寸皮肤。进枯山之前,他褪下了所有的厚衣,而今青衫,却显得潦倒沧桑。
老者在屋外砸剑,很用力的砸剑。他或许并不需要这样装作用力的样子,但他确实喜欢这样。若是太过简单地将这所有的剑都折断,这样的生活,似乎又太过单调。
那些看似华丽或者朴实的好剑,每一柄都像在是哭泣。它们没有灵,却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者就将结束,成为那炎灼剑池之中那柄天焱的食物。
秦先时出了石门,望着那老者古怪的行径,没有诧异,只是呆滞。因为他在下一刻的目光,就望向了那剑池中的剑,天焱。似有红光流溢剑身的剑,在那悄然翻滚的炎池中,静谧而绚丽,带着一种睥睨的霸气与孤独。它是天焱,十剑,天焱。
没有人见过燕国皇室中的龙渊,只是听闻它曾一剑平山,只是听闻它曾扬剑断江,他是万年之前慕容修创下大燕王朝所佩。万年之中,慕容家的后裔似乎再没有能够拔出那柄龙渊。
十剑,注定是云洲的传说,玄黓也好,天焱也罢。他们孤独寻觅让自己心甘情愿为之驱使的剑客,却等待了不知多少年的漫长。
秦先时读懂了那份寂寞,那份孤单,那份不溶于岁月的沧桑。他想抱着那柄剑,听他哭泣,给他关怀。
天焱颤抖了,一直静立的剑身恰似哀鸣般震颤。一股威能自剑身传出,越过炎池,递至秦先时身前。一口鲜血喷然,让原本虚弱不堪的秦先时陷入又一阵眩晕。
它不需要这种怜悯,不需要这样的情感。它是天焱,是剑中王者一般的存在,又岂可被所谓的凡人哀怜?它有些愤怒,却没有杀死秦先时,因为这是多少年后第一个对它有着这样情感的人,一个剑客,一个实力如此孱弱的剑客。
“不要尝试你能给它什么,你给不了。”老者又折了一小筐断剑,看似蹒(pan,二声)跚走到炎池旁边,将那些残断剑屑,一点一点,刨入炎池。
你的确给不了它什么,仅仅如同蝼蚁一般存在,还指望能够给予他人什么呢?
秦先时捂着胸口,跪立在地上,“先时谢前辈救命之恩。”有些晚的一句感激,却似乎没有被那老者在意。
“外面现在是什么年份?”老者的声音不大,似乎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但却异常清晰。他在这里铸剑,用枯山的红矿,吃枯山的烟竹,他很小就来到这里,以至于不大清楚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时间。他老了,有些怀念曾经迷恋的风雪。只是他被在这里,已经许久,不能出去。他是剑侍,天焱的剑侍,云洲最为强大的剑侍。很多年前,他来到枯山,很多年后,他依旧在枯山。一山不枯荣,斯人已憔悴。
“回前辈,现在是燕天佑十三年。”
“天佑?元嘉?”老者摇了摇头,声音低喃,秦先时没有听清老者暗自嘀咕的声音,只是从他的语调中读出了一种伤感。一种岁月斑驳,悄然逝去之后的伤感。
元嘉最后一年,到现在也已经一百五十年了。
老者继续喂剑,动作很慢,他蓦地抬起头看了看炎池中的天焱,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秦先时在说话,“那是天焱。”
天焱,云洲十剑排名第四的天焱。秦先时自然知道那就是天焱,他跋涉万里,辗转颠簸,为的不就是那柄天焱,和那套不世出的剑诀。
贪婪,是的,他此刻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就是一种贪婪。他想要得到,迫切,执着,不计生死。然而这份贪婪,却并不纯粹。有怀念,有伤感,有坚定,有黯淡……他十九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
“想要吗?跳下去,它就是你的。”
秦先时愣了愣,他看了看池中的剑,看了看自己,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为什么会跳?为什么会相信那老者的荒诞之言?不知道,秦先时的确不知道。他孑(jie,二声)然一身,他潦倒若斯,他几乎还是没有可能问剑龙台,他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潜行在这茫茫云洲。然而他到了枯山,进了剑冢,见了天焱。
老者说他跳了就可以得到天焱,于是他就跳了。
这是池炎水是天焱的领域,它只吃剑,不吃人。秦先时跳下的那刻,它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将这渺小的剑客吃掉。它犹豫了一下,似乎看了看老者,对自己说那味道不好。于是秦先时依旧活着,活在一种窒息中。四周都是炎灼铁水,他被包裹起来,就像是沉入流沙,将自己湮埋。
他看到了无数剑影,听到了无数剑鸣。无数剑法涌入他的大脑,将他残留的意识淹没,那是无数年来埋于枯山的荒客所留下的剑影,那些遗留下来的剑,都被那柄天焱吞入腹中,包括这些所谓的剑招,所谓的剑意,和着残剑弥留的铁水,一起消亡在这座炎池之中。
此时万里夔城之外,大雪骤歇,又是一曲春色将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