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初秋,幽都的风光清丽浅画,本就是极美的景观,而易水之上,又因着一些才子佳人之间的往来应酬,似乎多了几分淡若红烛的清粉气息。
这条原本是清贵人家住的巷子虽然临近易水,却不是酒船歌舫往来密集的地方,然而到了现在,也变得热闹起来。
晨早光暗未明,卓煜就可以听见有些故作风雅的士子在易水畔吟赏风月诗词,期待与某些朝中大臣不期而遇。而前来拜会一些高门的青衫士子也逐渐多了起来,车马络绎,虽然算不得人潮涌的,却也较之寻常,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卓煜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这处巷子里住了一位在朝中礼部供职的从三品大员的缘故,而那些前来拜贴的士子,瞧中的正是那人今次文试副考的身份。
文试主考自然是身为龙渊阁大学士的谢家家主长云侯谢孚青无疑,那些真正属于高贵一角的人物,这些士子若非真的才华横溢,冠绝一时,怕也很难自荐门府之中。因而攀附的一些关系,无非就是礼部之中参加朝试的一些官员无疑。
而卓煜所知的那名礼部官员,便是这次朝试之中分量较重的一位。
卓煜所住的那栋小楼本在那官员府邸之后,另起一处,显得有些僻静,这也是那富商专门挑选的地方。而卓煜看重的本就是此处地界的幽静,而今没来由一下子热闹很多,反倒觉得不大自在。
倒是因着卓煜经常从那礼部侍郎家后出来的缘故,一些士子倒是将他认成了礼部侍郎家中之人,竟是对他也有些低声刻意讨好。
“这位公子,敢问贵府老爷可是有空?晚生想递份名帖,拜访一二,不知……”
“抱歉,我不认识那位老爷。”说着卓煜便是摇摇手,像是躲避瘟疫一般朝着他家院子里抛去。
这世上,唯女子书生最为难养,尤其是这些已然成为酸儒的读书人。武道不成,文道不得其法。既不能养浩然气于体内,又不得明事理于外物,本身就是一种很艰难的存在。然而偏偏又要弄一些所谓的附庸风雅,或者寻一些蹊径门路,让人感觉不喜。至少对卓煜来讲,他是不大喜欢这类人的。相对来讲,那些市井小民,或许更加融于他的生活。
避之不及的拜访人群其实无疑是让人感觉到了燕国朝试到来的气息。卓煜对此到并不关心,按照往常惯例,文试武试之后方才是龙台问剑。待到卓煜问剑那个日子,恐怕还有些时日,因此现在卓煜要做的,仅仅只是很简单的等待,或者照顾好家中的那位病人。
卫子轩的伤势其实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依旧还待在卓煜这里。最近已经出了地窖,一直在院子及厢房活动。除了依旧不多的话外,倒是并未显出其他的特别。
卓煜将菜做好,到卫子轩门外轻叩,意思便是叫她出来吃饭了,这也算是两人之间养成的一种默契。然而意外的是,屋里却没有任何响应。卓煜小心推开门扉,却是瞧见哪张楠木深紫的桌案之上,被一只茶具压了一张素笺。
多谢!
仅仅两字而已,娟秀的字体,让人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如同午后阳光铺张而下的慵懒与舒意,竟是很难将这样的字体与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联系起来。
“走了吗?”卓煜自言自语,似乎有一些淡然若失的感觉。
随即又摇了摇头,将那张素笺放在桌案之上,按照原本的模样放置好。轻轻关上门,小心回到饭厅之中,一个人在那里吃着一桌稍显丰盛的饭菜。
也是许久,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卓煜将原本留给卫子轩的那个碗拾起,又给添了一碗只得一半的米饭。正好是卫子轩平日里的食量。
鬼画宗的一间密室之中,卫子轩从另一人手中结果一枚通身幽暗,隐有雾气缭绕的佩玉,神色有些激动。
这是修罗玉,与祁阳关那云海阵玉枢所用玉材相同,都是天下之间极其少见的玉材。然而作为一山一殿三宗四门之中,三宗之首,鬼画宗的底蕴,自然不会简单。
“除了檀家大公子的性命外,那位贵主人还想买燕阙侯裴家人的性命,不知道冥凤你究竟有没有兴趣?”说话的那位女子听着声音像是已经上了年岁,虽然可以用黑纱蒙面,声音也是故作轻柔,却无法掩饰那种老去沧桑的感觉。鬼画宗,原本就是天下间最大的杀手组织。
卫子轩盯着手中的那枚修罗玉,有些冰冷的脸上竟是浅浅一笑,倾城余韵,何止颠惑。
“不了,想歇段时间,最近有些累了。”卫子轩轻轻回道。
“嗯,那我跟那位贵主说一声。”话音落完,许是又想起什么,“檀济南听闻此事之后已经回都,怕是会有一番计较,你最好暂避一段时间。”
“冥凤谢过曲姨。”
那女子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卫子轩离去,卫子轩轻浅一揖,转身离去。
幽都环山带水,崆山在北,沂蒙在南,易水穿城而过,而郴水绕城而走,历来是云洲龙气氤氲缠绕之地。
沂蒙山中仙雾露水,却有许多道馆在其中。或是牛鼻子们养生悟道所在,抑或武者修行之处。一处道馆深处,一名鹤发苍颜的老者与一名年龄尚幼的男子正端坐屋中,像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冥想,却不知已然是修行之中极为艰难的物外神炼之法。
神识外放躯骸之外,利用天地之间的元力直接淬炼神识,这样的方法,本身就是宛若自杀式的修炼手段,为的不过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神识练就到一定的强度,而并非走原本蕴藏神识于体内的方法。
山道之外的脚步之声愈来愈急,因而搅动的天地元力也显得有些紊乱。卫子横不知为何,心中杂念骤起,竟是有些无法控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成邕摇了摇头,将怀中一枚丹药送入卫子横口中,入口一化,甘津顿生。入了卫子横腹中。
“为何要心乱?”成邕的语气,显得有些责怪。
“太傅!子横……”卫子横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确实感觉到一种难言的乱。
原本寄希望极大的卫子横,竟然在朝试之中并未斩获任何名次,甚至连三甲榜单都未进,心中失落,自然无以言表。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人,在这样的年纪便能够登榜的武者,即便是在燕国历届朝试之中,也是极少所在。更遑论能够列席二甲一甲之路。若是给上卫子横更多的一些时间,哪怕仅仅只是一年,相信结果都不大一样,然而那样之后,即便中榜,怕也无法进入一些真正大人物的眼中。
成邕止住了卫子横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
沂蒙山道本就湿滑,即便是在暮夏初秋这段时间,对登山之人恐怕也是一种考验。清雾依旧,让人有些难以捉摸这座大山原本的样貌,而登山的人,或是该停下匆忙的脚步,老观赏一些所谓怡人的风光。
卫子轩走得很快,神色匆忙,却无法掩饰那种潦倒。
刚进道馆别厢,便瞧见太傅负手站在门外,早已知道她要回来。
“姐!”卫子横对着卫子轩唤了一声,声音之中有一种依恋,很是亲昵,却没有冲过去,来一个拥抱什么的。
卫子轩笑了笑,有中欣慰。她自然知道这几日自家弟弟同太傅究竟在做些什么,神识外放以求元力淬炼,对修炼者本身来讲就是一中极大的考验,无论在心智还是神识之上,置死生度外,又岂是皇弟这般年纪应当承受的。
成邕脸上竟是也露出一种微笑,只是他瞧向卫子轩的眼神之中,更多的是一种疑问。
卫子轩点了点头,挽上弟弟的手臂,朝屋内走去。
静室无喧嚣,让人感觉到一种压抑。卫子轩小心从怀中取出那枚修罗玉,将它交到太傅手中。
“需要休息几天吗?”成邕对卫子轩轻声问道。
“不了。”卫子轩轻轻一笑。
成邕望了望卫子轩憔悴的神色,心中竟是有些不忍。然而朝试将近,问剑之时迫在眉睫,他们这般做,的确是越早越好。
成邕点了点头,“子横,你过来。”然后将手探到卫子横大脑之上,竟像是在冥冥中感应卫子横神识识念究竟若何。随着元力从成邕手中灌输而下,卫子横渐渐有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睡衣。他闭上眼,最终睡到在屋中。
此时卫子轩划破指尖,有鲜血流溢鲜血不止,朝外涌来,逐渐在空中汇聚而成一副巨大的冥凤身影,卫子轩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无比。
见着卫子横已然睡去,成邕以手为笔,在空中划下无数符文,那些符文朝着卫子轩身旁涌去,而她身畔鲜血幻化而成的冥凤血影,逐渐灵动无比。
卫子轩体内,一丝丝无法看见的力量开始流出,流到那冥凤血影之上,将那冥凤之血,掩映得愈发空灵。成邕眉宇之上,心念耗神之后的疲惫逐渐加大,这个百余岁的老人,异常凝重地望着那丝丝力量从卫子轩体内抽出。
那种痛苦无以言表,就连成邕都能够感受到卫子轩此时体内的痛楚。他此时引动符文抽出的那些几乎无法看见的力量,不是其他,而是卫子轩体内觉醒的冥凤血脉,越国皇室传承而有的冥凤血脉。
太傅成邕,正在一点一点,将卫子轩体内觉醒的血脉抽出,就如同抽丝剥茧一样,剜去体内源自灵魂骨髓的天赋。卫子轩幽府之中,虚关震荡,命源近乎崩溃,那道冥凤血影,在被无形天赋茧丝缠绕的瞬间,轻吟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诡异地钻进陈列桌案之上的修罗玉中。
卫子轩只觉那原本觉醒体内的天赋,在一瞬间完全脱离自己,心神虽未一荡,而幽府神识受损,昏厥过去。
成邕此时额桑虚汗而出,对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讲,主持这样一次近乎献祭一般的仪式,体内消耗,并不比卫子轩要少。
修罗玉中,冥凤血影孤鸣。成邕笑着看了看卫子横,又带有歉意一般地望着卫子轩,心中滋味,竟不知为何。
想起当年晟明殿中,王上托孤,成邕此时竟有泪纵横。
沂蒙山中,雾气依旧氤氲,隐隐浮浮,埋沉多少岁月更迭。那处道观,青石台前,青苔润湿,廊庑婉转间,掩去太息。
修罗玉本是世间少有贮藏魂血的奇珍,更有蕴养泽润的功效。冥凤血影腾跃修罗玉中,下一刻,便见成邕牵引血痕而出,一点一滴,将它们灌注到卫子横体内,而卫子横体内精血,则是溢流而出,再回修罗玉中。
两相交换间,蕴藏凶险,常人岂能得知。
待到蕴含冥凤天赋之血尽数灌入卫子横体内,而那些自卫子横体内之血再回卫子轩经脉之中,成邕方才虚弱斜靠在屋中漆柱之上。
而卫子横体内气息,随着那学血脉逐渐相融,正在一点一点,向上攀升。
道观之中绿树依稀,未有几处虫鸟鸣叫点缀秋色。幽静别室,成邕略显憔悴盘坐蒲团之上,姜晔递过盏茶,神色恭敬,也坐在一旁。
或是过了许久,成邕闭目微睱,让人瞧不出心中所想,而耳畔却出现了姜晔的声音,“太傅,为何不阻止公主?”
组织卫子轩什么?自然只有是她将体内觉醒的冥凤血脉剖体而出,借修罗玉辗转,灌入卫子横体内。即便成邕师承鬼谷,这般作为依旧很难保证血脉交换的成功率能够得到保证,因而这样的做法,本身就是一次冒险。
若是成了,那卫子横体内便能够拥有强大的冥凤血脉,自身武道境界实力,也会骤然提升,而若失败,万般心血,付诸东流,不光卫子横武道境界得不到半点提升,就是卫子轩本人,也再无半点能够从新得到体内觉醒的血脉。
似冥凤这般只是稍逊帝雀苍龙玄麒玉鲲的神兽血脉,本就难以觉醒,越国皇室已有百年未曾见到一人觉醒这样的血脉,因而才会逐渐落魄直至亡国。就是大燕苍龙血脉,受天庇佑,而今觉醒者,也不过太子慕容恪一人而已。而南楚皇室那边,却并未拥有过这样的血脉天赋,因而少炎卬才会如此急切想要得到临沧卓家所拥有的帝雀精血。
成邕目光依旧半闭,或是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对姜晔说道,“公主,皇子,我越国复兴,若说真切,其实仅在一人而已。”成邕的语气越来越沉重,甚至带有一丝不忍,“姜晔,若亡越遗族得知皇子觉醒冥凤血脉,是否会蓄势以待山河再起?”
“当有三成把握。”对姜晔这样的人来讲,很多时候对数字的分析其实是十分到位的,就是逃到云夔这些年,洛川寨平日用度,也全靠他周转运作,大势,迷局,人心,以及国运,鬼谷所习诡道一途,成邕全然交与姜晔,自然对他极为器重。
因而当姜晔说出三成之时,成邕满意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若是公主呢?”消息之中主角身份一变,其中牵扯,怕绝非一定一点可以说清。卫子轩就算再强,也当不过嫁作他人妇,她的血脉,终究无法传承到大越皇室之中。
因而姜晔才会在脑海中重新思考定量,将原先想法全数推翻重建,从人心,从大势考究,也是过了许久,方才回答道,“不足两成。”
为何不足两成?这就是那些亡越世家对于大越皇室的思考。女人,无论她多狠,她很难适应云洲角逐的疆场。而他亡越复国,争的是国运,是天下苍生黎民社稷,这样的担子,绝非她一个女人就能够承担。云洲十数万载以来,能够做到以一己之力挽山河社稷的女人,一手之数不到。
成邕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又岂是他说出,若非卫子轩自愿,他怎可能这般去做。鬼谷究天,若说做的乃是逆天改命的事不假,然而他成邕一人,又怎会愿意以此牺牲来换取亡越复国。
当年晟明殿托孤,本身托的就不是复国的孤,而是托成邕照佑他这一对儿女的孤。只是这一对姐弟,生来便注定了身上背负的东西绝非仅仅只是简单活着,国与家,族与民,百万里河山疆域,这些沉重的担子,早在他们脑海中牵挂,镌刻,竟至于融入血脉。
而令成邕心痛的,却是因为先前姜晔所说的数字,并非复国的希望,而是那些受楚国照拂,或是已然被大楚军队杀破胆的亡越遗族,不过姜晔所说的那么多人,在牵系越国皇室之时,能够为复国义无反顾。
青衫十万剑尽殁,石景关女子亡战,成邕知道,此时的越国,早已不再是从前的越国。而那些逐渐在郢都酒肉歌舞的亡越贵族世家,或许早就忘了曾经的家国之恨。或者说,本就不再相信,能够拥有所谓复国的希望。
那个叫做少炎卬的南楚太子,终究在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做到了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在北燕还在为齐国之患焦虑之时,越国的土地之上,除却少部,大多已开始呈现民有农耕而食的太平景象,那么谁,又愿意将自己卷入兵燹战乱之中呢?
燕国人,还是太骄傲了。
“做好自己的吧,既然相信,就一定会有希望。越国万载国祚,不该如此。”成邕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说罢,将原本半睁的眼睛又闭上。
姜晔躬身而起,却是退出静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