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越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斫竹制桌,没等到卓煜饭菜做好,就已经在院中支起了一张可供十余人围坐的方形常桌,连带着采石制作盘碟也都已完成。
鲸蛟的肉好吃不好吃姑且不提,单是这卓煜端上桌的菜色的样貌,就足够吸引人。做菜的肉自然不会是坚硬无比的蛟首,卓煜取的是鲸身背脊、腹部与尾鳍等处之肉,由于是第一次用这样的食材,辅料也不齐全,即便常年在临沧混迹厨屋,卓煜也颇为头疼该如何烹制这道菜式,然而这样的食材,对喜厨之人来讲,本身就是一种馈赠。
当众人坐定,澹台夕玦将鲸宴端上桌时,众人其实早已急不可耐。瞧见秦老等人逐渐加快自己举箸的频率,卓煜方才心中欢喜一笑。
这似乎又回到了临沧城中,那时他喜欢霸占腹中厨屋,专程为父母制作厨宴,还勒令他人不得外传。看到自己制作的菜肴得到他人的喜爱,的确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
独孤夜白一个上午都在调息荒洲多年积郁的沉疴。渡过洱海的方法独孤夜白自然知晓一些,只是没有一样是他现在能够做到的。若实在不行,独孤夜白已经打算回云洲寻求那人的帮助。或许别人没有能力,但那人,定然有能力将众人带回云洲。然而毕竟,他是不愿见到那人的。因而即便此刻有鲸肉在侧,独孤夜白含在口中,也味同嚼蜡,食之无味。
“想些什么呢?”秦老蓦地停下筷箸,有些不悦地朝独孤夜白望去,毕竟鲸蛟乃是他踏海捕来,瞧见有人竟不大上心,自然心中不悦,“吃饭就好好吃饭,吃完饭后跟我去后山,明日你们就可以回云洲了。”
秦老的话有些像是家主在训斥后生晚辈,然而独孤夜白却没有太大在意,唯有听到能够回云洲三字,方才醒神过来,“前辈可是当真?”独孤夜白的实力想要渡海轻而易举,只是这般多人困在岛中,他自然不会独自回去。若非这些人,恐怕他独孤夜白还囚在斧柯山狱之中。只是他独孤夜白的确有要紧事要回云洲,荒洲事了之后,他就一直牵挂在心,竟至辗转,夜不能眠。
“我一把年纪的人还会骗你这些小娃?”秦老眉目一横,许是因为独孤夜白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有些生气,“瞧着你们在岛上,不但吃穿用度都得我来照应,还心不安分,留着你们作甚?不若我一个人来的清静。”秦老的话有些碎碎的抱怨,却让众人心中一喜,“我可说了,中饭要是有所剩下,别怪我不高兴反悔方才说的那些话。”
一场中饭吃下,众人愉悦,其乐融融,却不敢在脸上表现。
秦老的脾性确实有些怪异,竟似顽童一般,然而心性却是要好。独孤夜白也不知为何老者会突然答应他将渡海的法子告诉他们,也或许本就是一种随性行为,然而毕竟是能够回云洲了,心境之上竟然隐隐有所松动。
后山就是指风竹岛上的苍山,自洱海而望,有层雪叠于山顶之上,若是配上晚霞彩照,或者残月星辉,那般景色,才是秀美不可方物。这整座岛都是秦老的,那苍山自然就是他家的后山。能够拥有这般大的一处地方,若是在云洲之中,也实属让人羡慕。
风竹岛的后山没有太多的竹林,而是多了一种看似与云杉相差无几的树木。这种树木在云洲并不生长,只在洱海才能看见,秦老给它们命名叫做秦树,姑且也就这般叫之。
秦树是一种针叶树木,树枝高耸,需两三人才能合围。树中纹路十分密集,因而整个树质也坚固无比。用这样的木材做船,确是能够在洱海中航行。
然而洱海若仅仅只是这样简单,那就太小觑这云洲最大的内海了。洱海之中危机四伏,一些沉眠海底的强大荒兽很少出现在众人眼中,因而世上关于他们的传言也就逐渐少了。
独孤夜白能够感受到那些气息的存在,若是在陆上,他或许有把握战胜,然而洱海之中,的确是胜负难料。
因而当这艘船造好后,独孤夜白并没有太过欣喜,在他看来,这是秦老对他们的敷衍。天启境界的强者乘坐这样的船或许能够渡过洱海,但绝对不是连阔海等人。他们的实力,还无法震慑海中的强敌。
但老者没有停下,开始用手指在船身之上刻画一些符文。
没错,就是符文。
古怪,晦涩,高深莫测,当那些符文出现在船身之上时,独孤夜白甚至能够感觉到天地之间元力的异常涌动。
世间最强大的符文想来出自楚国,就像临沧卓氏铸剑之时,也会在剑身之上刻录符文,因而南剑又常被云洲之人称为符剑,而擅长勾勒阵法的燕国,则会选择在剑身之中蕴藏阵法,这种纯粹以铸造手法以凹凸叠落敲打而出的阵法之剑,则是大燕王朝独有的阵剑。只不过阵剑的锻造技艺实在要求太高,以至于而今整个燕国都没有几人能够完成。
老者以手勾勒符文的手法,与楚国铸剑师在剑身之上篆刻符文的手段极其相似,只是所用工具不同而已。符文乍现的瞬间,卓煜却瞧出这种手法的由来,正是楚国符文世家晴丘虞家的手段。
临沧卓家并未有楚国最顶尖的符文大师,因而在一些强大符剑的锻造过程中,总是会邀请晴丘虞家的符文高手一同铸剑。虽然卓家最强大的剑从来没有出现过符剑或者阵剑,临沧卓家往往是凭借最纯粹的剑意来铸剑,而符文以及阵法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到剑意的凝聚,因而卓家世代培养的铸剑师,重点还是在以剑意铸剑之上,只是朝廷及军中需要众多的符剑来维持军队强大的战力,卓家才会配合楚国朝廷铸造大量能够在虚境之下拥有即时战力的符剑。
卓煜无法知道秦老为何会晴丘虞家不外传的符文篆刻手法,只是这样的手段又未免将他带回到那段不想回去的记忆。然而只是转瞬间,秦老便已经在船身之上完成了他的作品。当他指尖最终绕动与先前相接之时,整个船身,骤然将苍山之上萦绕不多的元力收取一空。
新木之上,须臾仿似历经千载一般,凝聚沧桑,将这些秦树初斫而下的船木刻画上大道气息。
这样的手法,近乎可以说是,冠绝南楚。
在船身符文篆刻完成之时,老者突然冲着卓煜说道,“那只鲸蛟的蛟珠带了吗?”
晨早之时秦老踏海而斩的鲸蛟自然已经凝聚了蛟珠,若非如此,连阔海等人又岂会与它一战稍显狼狈。
卓煜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粒幽蓝通彻,有拳头大小的蛟珠。上面元力缠绕,隐隐化作雾气,却是鲸蛟一身修为凝聚的核心。这枚蛟珠对武者来讲也算的上一件珍宝,其中蕴含的元力若是能够全然吸纳,又或是从中领悟一些鲸蛟手段,对武道修行,大有裨益。而这些强大荒兽凝结而成的元力晶核,还有避尘纳凉等功效,因而在各国上层也是极受欢迎。
秦老去过卓煜递来的蛟珠,“若是回到云洲,这枚珠子也能有点儿用处,只是其中元力恐怕已经没了。”秦老突然转头对着身后一直站立的独孤夜白说道,“若是蛟珠之中元力消耗殆尽,你该知道怎样在其中灌注元力吧?”
独孤夜白一下子明白了老者的用意,他以符文勒阵,在船身之上构造出强大的符文阵法,而掌控这符文之阵的阵枢,正是那枚蛟珠。
符阵本就相融相通,只是能够掌控其中玄奥的人,少之又少。若是仅仅在船身之上刻画符文,这艘船恐怕只能抵御来自洱海荒兽的进攻,然而凝符成阵,那这所符船便能够凭借元力掌控航向,在海中疾驰,甚至朝发夕至到达云洲也未可知。
很多年来,云洲之中都再难见到这样的船舶出现。不光是因为像蛟珠这般荒兽元力晶核难觅,更为重要的是,以符阵运转兵械的手段,实在太难掌控。燕楚两国的军部倒是存在这样运转的兵械,只是还未曾听闻,两国在船舶之上,如此费心。
蛟珠上船,犹如画龙点睛,整个船舶,顿时像是活了一般。便是白昼,也能够感受到船身之上熠熠光彩。
秦老突然回头望着卓煜,像是随意一般问了他一句,“卓小子,打算留下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吗?”
卓煜明显一愣,竟不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有些讷讷回到,“还请前辈见谅。”自然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因为这种解释本就不会受人喜欢,尤其是脾气怪唳的老人家来讲。
而旁边的人竟有些紧张地瞧着卓煜跟秦老,生怕一言不合又突生变故。
虽然仅仅只是短暂的接触,卓煜却能够知道为何秦老打算留他下来。风竹岛上物外风光自然绝丽,然而秦老不知何故却只有他一人待在这里,长久时间的孤独使得秦老有了将他留下的想法。而自己或许正是凭借熟知一些琴棋厨艺,勉强能入秦老之眼。
而且秦老在各方面的造诣,都能够让卓煜受益匪浅,甚至可以为卓煜节省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但卓煜不想留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留下之后还能否再回去,或许回去之后郢都里的那人已经死去,这其间的变数太多,而他已经没有时间。
秦老径直离去,也没说甚,倒是让众人舒了口气。
然而却有一人,因为方才那些话,望着秦老离去的背影,似乎正在进行一种极为艰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