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之中,海底盛景壮阔,血鳗绞杀,腾跃于天海之间,将自己惨死同类的血肉同样咬啮入口。这是最原始血腥的杀戮,让人生出弥漫积郁胸膺的恐惧。
澹台夕玦被连阔海护持在侧,然而他实力太过,几乎没有参加战局的机会。战阵之中,同袍杀敌而己所不能,这无疑是一种哀默,更为甚者,他澹台夕玦何德何能,需要同袍如此怜悯的保护。
左手握剑,澹台夕玦斜视着连阔海此刻神色,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嘴中喃喃,却无法开口。直至最终血鳗尸山围绕,尽数沉于洱海之中,众人方才喘息过来。
然而余下十一人却没有任何欣喜,这仅仅只是一次简单的遭难,却已经让他们应接不暇,洱海变幻诡谲,独孤夜白迟迟未归,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洱海南接燕国牟冰与亡齐北川二郡,沿海之人世代捕鱼在此,却几乎没有渔人泛舟横渡洱海北去。
牟冰郡临海城中有许多自祖辈流传下来的关于洱海的传说,其中最具玄幻色彩的,无疑是鲛人泣珠之言。
传说中,洱海之中存在一种体型庞大而面貌丑陋的荒兽,叫做蜃,吞合呼吸之间而洱海迷雾笼罩。蜃出现的地方往往聚集着海中鲛人,这些鲛人被临海城先辈取名为幻鲛。幻鲛声起,悲歌婉转动听,却幽咽似泣,声尽落泪,撒于洱海,沾水成珠,埋于蚌身。而临海城中常年交易贩卖的幻珠,正是取自蚌身之中。
独孤夜白虽然已经达到破虚境界,却无法感知天地河山所在,此时身处洱海之中,犹如沧海一粟,盲目朝着四方探查。
一直到往南方向千里之外,独孤夜白突然被一处美妙歌声吸引,滢铃浅脆间却又哀恻悱怨,似乎交织着岁月沧桑千年之久的变幻更迭,将那份世间缠绵的女子幽怨与宿愁诉泣得淋漓尽致。
若是常人听到这样的声音,必定已经陷入幻境之中,牟冰北川二郡数千年来,无数因风浪误入洱海深处的船家,都被这声音吸引,迷迭幻境,触礁沉浪。
然而独孤夜白自然不会被这样的音韵幻境所迷,只是这样的音律的确曼妙妖娆若女子纤腰,让人不禁想要一握,窥个究竟。独孤夜白却是知道,这样声音的源头多半会有海岛出现,那才是他一直往南寻觅声音来源的关键。
那声音越来越急促,搅动得天地顿时风云色变。洱海之上,黑云有压城之势,反手覆海倾涛,要将整个潮海翻滚过来一般。巨大的浪涛并没有干扰到那曼妙歌喉声音的传来,娇媚怀柔,而又尽诉离殇,一点点,像是一枚细细的针,刺进听者心房。
即便入独孤夜白这样境界,能够不受他幻境迷惑,而那曲音歌唱本身,就足以让人沉沦。
美人如玉兮,浣纱歌唱;采芷汀兰兮,谁佩我装;洗濯红缨兮,为挽霓裳;红叶流水兮,你在何方?红叶流水兮,你在,何方……
那段幽锁独孤夜白回忆中的往事,像是被一只纤长素手,点点剥开,将他的心,剜去外表假装坚强的血肉,一直到,血液流淌最甚的地方。
幽都的雪,那年异常的白,因而玉华门外鲜血流溢的红,妖艳灼目。无数人在那扇门前,悍蔽赴死,那个喜欢穿着一身红裳的女子,拿着她的剑,面对城内涌来的百万兵刀。
她叫独孤蔷薇,她的剑,叫胭脂泪。苍生如怨,她一袭红裳束甲,为那个人,挡下戮天杀斫。
而独孤夜白,跟在那红裳身后,持剑亡战。
人们只知道那一战慕容昌逃离得生,却不曾知晓,他独孤夜白,是怎样苟且而活?
胭脂泪下,她说,独孤家的男人,不能就此尽亡。于是他独孤夜白,在众人宛若怜悯的眼神中,悄然离开。
与子同袍,与子同亡……子既已亡,唯余仓皇!
十年,他假作凛然,来到幽都,与已然登上帝皇之位的他相见未央。尔后一别,持剑赴齐。
八千年齐祚,他左卫将军夜白亡了一半。地理河山,关城符阵,他独孤夜白一人,带回大燕。
只是那个女子,那个轻衫浅素若雪的女子,没有随他回来。
她凤鸾玉辇,锦帐流苏,入了齐宫。
而他独孤夜白,倒持神煌,只身入荒。还要为那大燕国祚,谋个万载千秋。她成了大齐的皇后,而现在,齐已亡国。连阔海说,临淄城破那天,萧乾于珞珈山下纳旗受降,而临淄城楼之上,大齐皇后司徒小小,代那君王,投城死国。
“是否有那么一个人,在你心中牵挂,渝死不忘?”歌声骤歇,鲛人素面,朝着独孤夜白转来,竟是司徒小小倾世容颜。
幻与真,在意识模糊的脑海错身,那声音娇媚,那容颜如昨,只是少了那袭衣衫,映有帝雀红裳。独孤夜白的神识异常清醒,那些错落而过的幻境,在他眼中,是那般可笑。可他宁愿将自己沉沦,来换回她哪怕一瞬的临世。
如果来生,他是否会对她说出那句话,是否能够骑着战马,带她看沙海日落?
会吧,独孤夜白,你的生命,如此卑微!
“是否有那么一个人,痴情怨念,负了你一生的等待?”那声音在此传来,一点一点,切割着独孤夜白淌血的内心,“是否有那么一个人,让你甘愿永寂,沉入黄泉?”
“痴情的男子,你愿意为她,埋入洱海的深渊,换来与她相携白首的永恒?”这些声音,就像是荒妖的魔音,召唤着独孤夜白的沦陷。
无论你如何,心中总有执念,鲛人幻音,将你的心中的那份执念勾起,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你是否以为自己忘记,她出现,带着你,沉入洱海。这就是迷海幻鲛,洱海之上,渔家魂断的梦魇。
只是那鲛人的面容再怎么如她,也不过是假意的欺骗。独孤夜白笑了笑,笑得那么浅,那么深。他闭上眼,于是一切幻境尽破,鲛人容颜,依旧妖美如月,然而她的容颜,已经消失不见。
“你终究不是她,如何能用幻术替代她?”一切对那人的亵渎,都将亡于他的剑下。独孤夜白神煌剑出,在鲛人惊惶的尖叫声中,落海而切,将那鲛人碎斩,归于洱海暗涌之中。
下一刻,独孤夜白破虚立空,翻身折回。他的耳中,潮浪拍岸之声萦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