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的冬没有雪，依旧灼热。道旁的细碎石子不时随着微风往来翻滚，逗留着属于这处风光的寂寞。枯山的树木很奇怪，尽枯而不死，树木照常生根长枝，依随着天道之中的变幻，只是全无树叶而已。这种无叶而存的树木，也为成了云洲众人的谈资。世人闲谈的云洲八大怪中，就有“枯山树不死”这一怪。
秦先时背着背篓，正在偌大个枯山拾却从枯树上落下的荒木。枯山上的树，是不允许砍斫的，若是无端犯了忌讳，恐怕会莫名身死。这条规矩自然是守剑老人提出来的，而整座枯山，也都不敢违背。秦先时曾经问过，照老者的话说，枯山的生灵本就少了，若是最后树都没了，那岂不是没有吃食了。
然而毕竟枯山的树很多，即便不砍树，这些落下地荒木供应两个乃至更多人的生活所需也是充裕得很。
秦先时跳下炎池那一刻的确已然存了就死之心，微渺的希望却最终将他救活。不怕死的剑客很多，视剑如命的剑客也很多，然而秦先时能活下来，天焱能够选择不杀死他，这或许也只能用命中注定来解释。
既然命中注定，那自然也是福祸相依。炎池之中，大量的剑意剑魂交织相融，将整个炎池，化作一处灵气浓郁的修道圣地。
秦先时一直在炎池中沉睡了三日，三日之后醒来之时，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榻之上，而幽府之中的武道境界，破入一品。
年未及二十，而道已至一品，秦先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的转变。只是欣喜之后，他发现自己或许已经成为了枯山之中又一个守剑之人。
秦先时甚至连反抗的念想都不曾拥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在守剑老人面前，根本就是蚍蜉一样的存在。于是他每天的生活，便是拾柴鼓风，看老者铸剑，然后他背着一篓的剑道炎池喂剑。
然而这一切，对秦先时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每日，他都在将脑海中涌现的剑意消化，都在拾柴的路途中舞剑，都在铸剑的炉台旁观剑。不是秦先时没有任何想法，而是他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想多余的事情。
秦先时很害怕脑海中的剑意会突然消失，很害怕自己的修为突然跌落，他害怕成为曾经弱小的自己，因而无比珍惜现在成为强者的时间。
拾柴回来，秦先时如往常一般，没有同老者交谈，安静地来到垆台前，将柴火放进垆台之中。
寻常人家的木柴，定然无法达到铸剑的高温，然而枯山的树木，本就受到天焱至炎的影响，树木之中，蕴藏了巨大的火焰之道，因而仅仅只是一般的枯木，也足以成为铸剑所需。
老者手中的铁锤落下得十分有节奏，像是一曲铁鼓高唱得歌音，每一击都仿佛落在天地大道得余韵之上。
这是秦先时第一次见到老者这般用心铸剑，每一下落锤，都无比用心。通红的剑胎之上，铁屑映着锤底，消失在空气之中。
秦先时恍惚间在这柄剑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似乎是，赤炎的影子。他蓦地抬头，盯着老者，“前辈，我的剑！”
“在这儿呢。”老者神色有些怏怏，“你那柄剑太差了些，还有很多打斗留下的豁口，我原本打算喂给天焱的，不过瞧你小子这几天挺勤快，也就回炉给你铸剑。”老者口中所说的差，自然是跟天焱这种级别的比较，赤炎虽差，却真是一柄通灵的利剑。不说绝世，但也算得上一柄好剑。
秦先时没有说话，只是感受到赤炎的存在，便安心下来，静静等候。老者淬剑的水池中池水很是浑浊，然而秦先时知道那水池之中，蕴含着极为强大的灵气，老者落完最后一锤，将消去红色的剑身放入水中，呲啦一阵响声，秦先时方才见着重生之后赤炎的模样。
剑身在没有打磨之前，自然不会拥有光滑的剑身，连带剑刃，也没有开锋。斑斓的剑身显得有些凹凸不平，而枯山的矿铁本身呈暗红，因而剑身也是暗红色。老者瞧了瞧，自然没有对这种违和的美感感觉到厌恶，而是很满意地对着那柄剑点了点头，仿佛听见了剑身之中传来的欢快的剑鸣。
他将剑抛给一旁恭立的秦先时，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拦腰，舌头在口腔中乱转一圈，将许久未有清理的杂物一清，和着唾沫，朝地上一吐，“走了吧！”
走？秦先时愣住，他不知道老者这句吩咐究竟是让他干嘛。
“若是燕国朝制未变，我想三个月后就是燕国朝试了吧。你还得先去郡城里面参加选举，然后才会到幽都之中参加最终的朝试。”老者的神思陷入一阵回忆，像是回到了许久之前，久到他也无法记得的时间，那时他也是一名幻想在朝试之上问甲折魁的年轻剑客，那时的他也以为能够成为整个燕国士子之中的翘楚，然而当他来到枯山，当他最终被囚囿在此，当他逐渐老去，一点一滴的回忆，也就仅仅变成了回忆……
“是时间了，也不要耽搁了你的朝试，人生中或许就这么一次机会，错过就可惜了。”
“前辈！”
老者冲秦先时摆了摆手，“别叫什么前辈了，我姓谷，浮川郡平昌城莫亭村人氏，没记错的话，村口有一株黄角树，差不多有两百岁了吧，哦，现在该是三百多岁了。”又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某些深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我大哥叫谷品燕，我叫谷品山。”
“谷品山，”老者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都不知道我怎么还记得这个名字。我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出去的那天了，好在你还可以。出去跟我家里说一声，我在很远的地方，活得很好。”谷品山埋在这深山都已经一百五十年了，而虚境强者即便破虚也不过二百多岁。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长，然而天焱没有等到主人的那一刻，他无法离开，无法获得自由。因而有些话，他确是没有办法再对一些人说出口了。又或者，他想要说的那些话，也已没有人能够听见了。
“谷……”秦先时望着老者，眼神之中竟然开始泛起泪雾，然而话说出口，也不过“谷老”二字。
“本来打算留你下来做下一代剑侍的，不过你资质还是太差，怕是没有希望了，”谷品山勉强笑了一笑，“也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取走天焱，到时候我也去云洲其他地方转转了。”
老者对着秦先时摆了摆手，转身朝着茅草屋内走去，“莫负了那柄剑！”
那柄，或许是他，唯一能够留在人间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