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关,荒洲龙帐。大军停滞祁阳关外已然将近三月,粮草消耗逾半,荒洲大军的真正进攻也越来越少,营帐之中,将士伤亡愈多,士气越来越低。然而祁阳关中谢玄安的疑虑越来越重,因为他不明白荒洲诸部此时还聚集在祁阳关外究竟在等待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撤退,他们这样执着坚持下去是为了什么?
疑虑,不安,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即便慕容昌此时坐镇祁阳关,即便幽龙烛牛白雉等燕国强军齐聚于此,谢玄安依旧无法平息心中的焦虑。桀族千年未现的血山阵出现了,荒洲最强大的三支骑军出现了,四族单于出现了,然而他们做的,仅仅是在关外吟赏晚霞。
而荒洲部族真正的战力,其实并未消耗。不说天启之上境界的强者比云洲多上数人,仅是真正精锐,数量就是祁阳关的数倍。云海阵固然可以倚仗,若沮渠苍真舍得五十万人性命,布下更为强大的血山阵,那云海阵所受威胁,已然超过其负荷。
月夜,祁阳关上灯火稍显昏暗,谢玄安与慕容昌对弈偏堂,没有一句言语,只听见棋子敲落的声响。
屋内无风,烛焰却在摇曳。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陛下,桀族谋正关外求见。”
那只捻着棋子的手蓦地停悬在半空中,黑色棋子从指尖滑落。“桀族谋正……”
祁阳关的幽室暗夹城墙之中,青石裹围的巨大幽室一直是整个祁阳关最为神秘的地方,接云海阵于其中,外人几乎不能察觉到其中任何声音动静。
“你说想要安全从祁阳关外撤离?”谢玄安沉声问道。
“是的。荒洲部族在祁阳关外已经待了太久。我想你们都知道,整个荒洲在去年大旱绝收,现在部族之中的粮食已经难以为继。祁阳关攻不破,我们只有另作打算。”沮渠崖的语气很是诚恳,至少以他而今武道天启的境界来讲,他所说的话,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荒洲四族之中,只有月族与桀族的谋正是天启境界的强者。然而即便沮渠崖此刻以如此姿态说话,谢玄安为何又要选择放过他们。
杀戮征伐已经开始,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结束。为了这场战争,燕国已然有将近十万男儿埋骨于此。而今,敌人说要撤退,他谢玄安,大燕雪城王,祁阳关主帅,怎能如此轻易答应。
谢玄安没有说话,整个幽室异常沉静。然而这种异常的压抑并没有使得沮渠崖有半点所谓的沮丧。声音如旧,语气如常,“牛羊百万,马匹十万!”
这是荒洲开出的条件,只是谢玄安不认为此时的荒洲能够承担这样的条件。
“若是我不答应呢?”
“一战,有死无生!”青石桌案之上,沮渠崖逼近谢玄安的面庞,像是要将他的魂灵穿透。
“那就战吧!”谢玄安全然没有顾及沮渠崖的威胁,语气强硬无比。燕国二十七军,守云洲之北千万载,何惧一战。
“你要什么?”沮渠崖的话音开始松动,似乎开始谋求一种可能存在的妥协。
谢玄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完全不属于他的笑容,“我要云洲十万男儿的性命,你可以给吗?”
幽室之中,似乎气氛已经到了一种无法挽回的境地,然而谢玄安话音陡然一转,沉声低问道,“我只想知道原因。”
“什么原因?”
“你们在等什么?又或者说,什么原因让你们选择撤退?”这完全不是谢玄安这个曾经所谓风雅的翩然公子的言语方式,然而却似乎直指沮渠崖心中软肋。
“久战不退,你谢玄安会选择不退?”一抹嘲讽的低笑从沮渠崖脸上浮现,这个岁不满百的桀族谋正就像是在嘲笑一个无知晚辈一般。
“为什么要退?我有大军百万,麾下强者无数,即便面对祁阳关,倾尽所有,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何必如此乞怜?”谢玄安的反击似乎更为犀利,“更何况,你们为何要如此之晚才选择要退?既没有决战之心,当初又何必来此叩关?”
沉默,云荒二洲武道地位都立于最巅峰的两人,在这狭小幽室之中,没有动用任何无力,竟是像言官一般,展开了一战唇枪舌战。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两人都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神庙!”沮渠崖眼神微眯,像是戏谑一般对着自己嘲讽,“你们的计谋既然已经得逞,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或许别人不知道神庙对于荒洲人的重要性,然而谢玄安绝对知道。
当沮渠崖的声音从喉间迸出之时,谢玄安竟有种想要欢呼的喜悦,云洲万载未有的大功,竟由他谢玄安主导而成,这样一战,青史留名,定然天下皆知,这当是何等贪天之功。
然而这样的喜悦并没有让谢玄安紊乱,“他们在哪儿?”谢玄安口中所说的他们,自然是指连阔海一行人等。
“若是我说要我大军远撤之后你才会见到他们,你会选择放弃刚才的条件?”
“放弃!”谢玄安没有丝毫犹豫,然而他的话绝非如此简单,“我要见到他们其中的人,活着!”
“你该知道从焉支山到这里是何等之远,我们没有时间!”沮渠崖已然得知那些奇袭焉支山的云洲将士消失不见,又或者说已然全数阵亡。然而此刻他手中的筹码,似乎并没有多余。
“那我们就等到那个时候!”
灯光摇曳的暗室,谢玄安白净的面庞显得有些狰狞,不再如他谈笑立退千军之时的风姿。身为祁阳挂的主帅,谢玄安为何能够如此凝聚人心,除却他妖孽一般的武道修为,自然还有他牵系将士的亲和。一战功成,他谢玄安喜悦之余,又怎会忘记而今已然埋骨荒洲的将士。
“他们,毁了,神,庙!”沮渠崖一字一顿,月神庙之于荒洲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沮渠崖定然要表现出他的决绝,才能够让谢玄安相信,那些袭击焉支山月神庙的云洲将士,还存活在人世。
慕容昌知道谢玄安绝非最佳的谈判人选,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谢玄安,因为整个燕国,没有人比谢玄安这个在祁阳关驻守将近二十年的强者更为了解荒洲。
此刻谢玄安的确是相信了,相信了沮渠崖口中的那些人还依旧存活,虽然先前所说的百万牛羊马匹,并非所谓的试探,然而在谢玄安眼中,连阔海等人的性命,绝非这些牛羊马匹可以比较。谢玄安的语气稍有缓和,“已经毁去的神庙,与此刻祁阳关外百万将士的生死,你会做怎样的抉择?”
沮渠崖心中笑了笑,对于神庙,谢玄安毕竟还不是荒洲人。不是荒洲人,又怎可能理解月神庙之于荒洲子民的意义。然而下一刻,他心中的自嘲更甚,他沮渠崖同样是荒洲人,而今不是也已抛弃了所谓的信仰。
“那是神庙,雪城王,我想你知道那对整个荒洲来讲意味着什么——我只能说,牛羊马匹我们不会食言,奇袭月神庙的人我无法保证。他们在月族人的手中。你当知道,焉支山下,是拓跋齐的龙帐。”沮渠崖的语气再次凝重,将矛头转向拓跋齐。
“那我也无法保证你们能从祁阳关全身而退。”谢玄安的语气之中的威胁让人感觉到一阵浓烈的杀意。然而谢玄安知道,那些奇袭荒洲神庙的云洲将士,多半已然尽数葬身于焉支山下。因而这些假意凝聚的杀意,不过是一种表态。
“荒洲十年不入祁阳关百里之内,可否?”但谈话似乎将要陷入僵局之时,沮渠崖话音一转,开出了一个让谢玄安无法拒绝的条件,就连谢玄安自己也无法劝说自己以区区数千人的性命换取边境十年安危。他是祁阳关的主帅,谋战的是天下的安危,又岂可如此妇人之仁。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拓跋齐丢了月神庙,你认为我们会做什么呢?”沮渠崖嘴角的诡笑一闪而过,并没有避讳这些所谓的军事机密。
谢玄安一下子有种避开云层,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先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引出而今这句话。沮渠苍的野心,已然不再满足桀族之内。四族分立的荒洲,似乎正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在酝酿而生。
荒洲的混乱终结,这对云洲来讲,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一个混乱的荒洲,对云洲来讲,才是最好的所在。然而此刻的燕国,却需要荒洲乱战四起的这段时间。
而这,早已在沮渠崖的谋算之中。
灭齐十三年,燕国从来没有将整个大齐的土地完全掌控,无数期待复国的齐人还藏匿在亡齐十一郡中。更为甚者,一些叛军流窜深山,对燕国的统治造成威胁。然而祁阳关,淮江沿岸,以及亡齐故地三线之战,对燕国的负荷的确巨大。若是能够从祁阳关抽身而出,燕国必然能够迅速解决齐国之乱,甚而至于,谋战同样陷入存在亡越残余的南楚之地。
无论云洲还是荒洲,都需要这样的时间。荒洲的混乱,比之云洲更甚。沮渠苍的这些谋略,而今被沮渠崖摆在桌案之上,连同云洲北燕雪城王谢玄安一道,成为两家相谋的倚仗。而今,能够主导这一切是否继续进行的,只有燕国帝皇慕容昌以及祁阳关上将近三十万的燕国大军。
攘外还是安内?袭占荒洲还是平定云洲?
谢玄安沉默了,他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出这样两难的决断。沮渠苍一旦功成,是否会成为下一个拓跋冒顿?彼时祁阳关还能否挡住荒洲人的征伐?
苍生众,彼时何去从?山河乱,天下何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