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开始翩然落下,小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扰动天地的精灵,在这一刻,给人以心悸的冷漠。
谁能料到,下一刻的生死,或许一战,便成永诀。
软剑摇晃霜寒,在拓拔雪瑶手中映现月华。她解开雪色长袍,一身狐裘内袄,绒边沾雪,将这个年轻稚嫩还带有少女幻梦与童真的月族公主,推向真正决战的疆场。
远方那个倒持墨色玄剑而来的少年,与他座下那只魁梧黝黑的云洲异兽,逐渐向着拓拔雪瑶逼近。唯一能够看清颜色的,便是那与雪色相融的银光云铠,肃然的杀气,自一人一骑身上升腾而起。拓拔雪瑶攥紧了手中软剑,心中的恐惧却没有减退。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表现出凌然的决绝,至少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来讲,今天的一切,若是能给她记忆的机会,她一定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拓拔英似乎察觉到了公主微颤的手腕,和她心中逐渐弥漫开来的恐惧,他用双腿蹬了蹬雪豹的腹部,白绒带墨的巨型雪豹向前踏了踏,留在夹杂着细雪的黄沙之上数个梅花印记。
月刃高扬,弧形刀刃钩锁寒月,似乎要将月中之境烙在月刃之中。拓拔英的实力自然没有达到虚境,然而现在是在夜晚,月已高升,他的实力,在这月华之下,便又是一番境界。拓拔英不相信天下间的强者都是如同桀族沮渠三英一般的妖孽,他有信心在同等的境界,斩杀此时奔袭亡战的云洲将士。他手中的月刃,将会成为这一切的见证。
夔兽愈近,庞大的体重震动着整个地面摇晃不已。卓煜没有勒马,没有平剑,他的眼神望向的,竟然是不远处那个几欲含泪的狐绒少女。
“卓煜哥哥,临沧的秋蟹没有豫章的好吃哦!”
“卓煜哥哥,莼菜熟的那天陪我回家好吗?”
“卓煜哥哥,今天我要吃沧江的肥鲈……”
很多年前,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对她说的那些话,而今在耳。月夜轻雪,而今眼前的那个女子,与她一般,若仙翩跹。
失神的瞬间,月刃之上寒光凌冽,唤醒了此时陷入迷幻的卓煜。少年红粉,罗帐轻浮,有些记忆深处的回忆,却始终难以割舍忘却,就如同被他压抑在心中的仇恨一般,一直在他的心中沉酿。
然而战场之上的杀意,刹那间的醒悟,却是让卓煜此时心中一顿。下一刻,卓煜骤然立起剑身,双手秉住剑柄,牢牢将墨玄剑把在手中,迎着朝他奔来的雪豹,策马疾驰,错身而过。
铿的一声巨响,月刃墨玄交错,在月华之下映彻寒光,将天地之间的元力为之一荡。拓拔英腑脏之中血液贲张,似乎下一刻就将破体而出。
他看着勒马回身望向他的卓煜,强行压住自己体内的沸滚血液。原以为来追之敌会是一名中年男子,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年轻的一名武者。这样的年纪,又是这般实力,拓拔英这一刻,感觉到了一种绝望。
一合之击,他便已经探知得卓煜真实实力,心中相较衡量,自己竟然没有半点胜算。绝望,不是因为自己必然死亡,而是因为他无法保护公主的安危。
拓拔雪瑶的留下,只是为了凭借她的身份留住来敌,让拓拔雪铃逃脱。拓拔英不知道,一旦他败亡,他的公主,荒洲最美的女子,究竟会遭受敌人怎样的对待。是凌辱,还是折磨?无论如何,即便他死去,也绝不能允许这件事的发生。
拓拔英爆喝一声,月刃周身,光芒瞬间加剧。
献祭,几乎所有荒洲人都不会选择的一种作战方式。唯有灵魂,方可献祭。而那样之后,灵魂便再难回归祖地,再难回归月神。对信奉月神神祗的荒洲人来讲,这样,比之死亡,更加不能接受。
只是此刻,我的魂,再难献给月神!
“啊——”刀芒之间,元力加剧聚拢,拓拔英怒喝而斩,像是要将周围的天地斩落一般,那一刀之威,隐然已有虚境声势。
面对这样燃烧生命献祭一来的一刀,卓煜没有退让,因为这一刀的威力,来势之疾,已容不得他退让,只有应敌,只有在最短的时刻将自己的防御做好。
于是卓煜燃尽帝血,灼烧幽府,帝瞳力转,横江剑出。他没有选择防御,因为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而沧浪四意之中,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凝聚强大剑势的剑招,便只有横江。
虚空在卓煜身边破碎翻滚,隐隐有火焰灼烧的迹象,拍天浪起之时,大火焚天,接过拓拔英那尽燃生命的一刀。
夔兽轰然倒地,眦目溢血,转瞬被刀芒越过卓煜横起剑身拦腰斩断。卓煜紧紧握住剑柄,长刀刀芒只得与横剑剑意相持不下,鲜血开始从卓煜腑脏之中流溢而出,一点一滴,从他的牙缝之间渗透而出。隐然之间,还可以听到骨碎的声响。
卓煜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否能够坚持下来,此刻大脑神识之中,只剩下想要挡住这一刀的执着。然而身体上的承受愈发剧烈,神识再难将他的行动。
在卓煜以为自己就将倒下的时候,那个献祭生命,灼燃命魂的荒洲男儿,此刻,轰然倒下。平静地面庞,含笑倒地,幽府碎裂,神识干涸,命魂归夜,拓拔英孑然躯骸,倒在落雪渐起的荒洲土地之上。
他尽力了,只是不曾知道是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或许能够吧,那样,公主就可以逃脱了吧。一点点意识涣散,一点点失去最后对于整个天地的感知,幽府,神识,命魂,溃散在虚空之中。直至,最终的死亡。
拓拔雪瑶翻身下了雪豹,泪眼婆娑,朝着拓拔英身躯倒下的地方奔跑而去。
“英——”歇斯底里的吼叫,却无法唤回那个为了他献祭生命的战士。他的心中,最虔诚的信仰,不是月神,而是她啊!
卓煜将墨玄剑倒插在夔兽散落的尸血旁,撑起自己仿若妖冶风中枯叶一般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眼前这个像是要哭倒在地的女子身边。
慢慢挪动的脚步带着鲜血,淌着月光斜舞晃动,狰狞恐怖的画面,就像是吞噬妖月的太古荒兽。然而拓拔雪瑶没有动,没有离开那具尸身,没有执起自己的剑,朝卓煜刺来。
她仅仅只有武道五品的境界,仅仅只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她能够做什么,无畏的挣扎?徒增笑柄的闹剧?还是所谓的大义赴死?
拓拔雪瑶,你能够做什么?
诘问,还是懊悔。月族的公主,此刻连保护她子民的能力都没有,那公主的称谓,她拓拔雪瑶,还配得上吗?
“为什么?”拓拔雪瑶骤然转头,对着卓煜仿似哀怜一般发出斥问,没有半点怒意,以为她此刻心中已然不再仅仅只是被愤怒埋葬。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将他们的生活打扰。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将所有人杀害。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拓拔雪瑶竟然如此无用……
没有人能够明白那一刻拓拔雪瑶这一句“为什么”之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对死亡的恐惧,对亡者的眷恋,对杀戮的愤慨,所有!
卓煜望着这个女孩,童稚未消。
额发随风,带着片片细雪,月下哀唱。
他转身,将墨玄剑挂在腰间残破犀带之上,径直离去。然而他那张异常清秀的面庞,却被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子,刻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