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渐热闹起来。每天都有很多乡下人来到城里，街边小贩多起来，平日里的街道变成了商场，摆满了糖果、茶叶、甘蔗、鞋袜……一眼望不到头。一时间，叫卖声，还价声，欢笑声，充盈着寒冷的空气。
如此热闹的场景却没能让月月高兴起来：她有巨大的经济压力。不多的收入，要应对日常开支，大海没有积蓄，家里又不提供帮助，这使得他们的日子举步维艰。她算计着，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床上用品，又置了一点厨房用品；又用第二个月的工资――事实上，第二个月工资还没来得及预算就被大海父亲“借”走了；好不容易盼到第三个月，钱还没领到，单位分房子，大海分得一套，他们得先交几千元房款，这下，他俩到处去借，还没攒到钱，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先还了东家，又还了西家，她天天都在算着，哪天才能不欠账。可大海家人没有负担，他父母、姐姐像没这回事似的，吃喝享受照旧，可怜的月月，吃得坏穿得烂。冬天没有棉鞋，夏天没地方洗澡，――日子，一天天这样的难熬！
年前，单位来上班的人渐渐少了。前些日子，局长对她说，让她有空了去给档案室帮个忙，档案室的女人四十多岁，没文化却巧舌如簧。月月也曾去过几次，里面一片狼藉，根本没办法整理。这女人在这里工作了十八年，可十八年里居然都不干工作！她不明白，前些日子，那女人还被任命成了档案室的主任。“王主任”年前似乎很惦记这个小助手，正当月月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办公室，她来了，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月月桌前问：“过年准备好了？”月月没回过神来，她又问：“准备回大海家，还是在这里？”这人脑子反应快，月月压根没思考过这些问题，抬头看看她，见那张虽不聪明却十分灵活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问：“哦，你都准备好了？”女人被将了一军，边退出边说：“单位都没人了，我来问一下。”好容易安静了，思绪却静不下来。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着划着。
和大海的婚姻她经常在思考，大海自私，心里总想着他的全家，似乎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他们。那么，我又算作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你为你父母，为你兄嫂，为你姐姐，你自己呢？――我的母亲？她万箭穿心。过年能发几百块钱，可这一点钱够做什么呢？更何况这还是年后两个月的工资，这几天花完了，以后怎么过？今后漫长的贫穷在等待着他们！大海不顾家，她怎么生活？
王局长本不想再去单位，可年前不去又不放心，眼看要过年了，他决定去单位转转。第一间，推开门里面坐着月月。“啊，月月还在这里啊，要过年了，事不多回家准备准备。”不等月月说话，他又往里去了。里面有一个小伙子，老局长劝他也早点回去。然后，他习惯性地回二楼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月月在楼下听着脚步声远去，知道这里也坐不成了。她慢慢地往回走，穿过热闹的街市，可街上的喧闹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仿佛置身其外，又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走到了家门口，大海已经站在门前。催促着她说：“快，我们要回家去呢！”
窗子，没有窗帘遮掩，显得特别大。月月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去买点东西吧！”大海提议。“嗯！”月月想，她有好几个姑姨，大海家亲戚也多。大海结婚的时候姑姨没来一个，过年，大海却准备带着新妇去拜访亲人。新年容不得人们思考，就走到了面前！
一到大海家门前，月月就止住了脚步。她跟这里没有感情，这儿也没她的住处，低着头，不说话。大海进屋去，他的父母明知月月在门外，却没一个理会。母亲对儿子说：“你把她带到菊花村去！”听了这话，大海变了脸色。他愤愤地走出去，看看低头不语的月月，发着摩托车，说：“走！”“去哪里？”大海无声地叹了口气：“去看你亲娘。”听了这话，月月的眼泪刷地涌出来，恨不得马上飞到母亲的身边，再不离开了。她很后悔结了婚，婚后是这个样子，她以前不知道。公婆对媳妇不像父母对儿女，为什么一样是儿女，公婆对自己的孩子要多好有多好，可对媳妇一下就变了脸。大海的母亲有张会变的脸，有张杀人的嘴。大海爱母亲胜过爱妻子。从这天起，她就感觉自己死定了！她仿佛走进了一个圈套，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她总在哭泣，谁也听不见。她从幸福的顶端跳进了痛苦的深渊。大海不知道！他们一结婚就分离了。谁都不管谁，谁也不认识谁了。她想离婚，可他不想，拖着她的腿。她感觉他是她的累赘。明知要害人，为什么要爱我？！
无数次她都想这样问他！她哭了，可他总在笑，乐得像个孩子。他只知道父母爱自己，姐姐爱自己。至于公婆为什么害媳妇，大姑子又为什么害弟媳，他就不知道了。他想一定是媳妇作坏。月月没有生路，只想一死了之，一想到母亲，就泣不成声。大海来到张家，看看屋里屋外都收拾好了，哥嫂也早已回来，一家人忙着包饺子。他在家中无事可做，找峰峰玩去了。月月掀开帘子看到母亲半靠在炕头，母亲一看见女儿就笑了。月月心里更难过，转身来到另一间屋，扑倒在被上泪如泉涌。如果我没有结婚，那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没有人敢欺负我。可现在，婚姻让我受尽屈辱。不幸是丈夫带给她的，是婚姻强加给她的。她越想越难过，越哭越伤心。这时，大海回来了，她忙擦干眼泪，装作镇定走出去。张玉华从厨房出来，催他俩快回去。这里的习俗，过年是要回婆家去的。大海很为难，一听父亲赶她，月月心里又开始哭，她在这里长大，转眼这里就不是她家了。公婆待她不好，家里人明知道不吭声，丈夫不知道。老天让人没有活路，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宋家的里屋只有一间土炕，为了喜庆，宋长胜和刘巧灵给屋子贴上了一层报纸。刘巧灵端着糨糊，举得高高地递给丈夫。宋长胜站在凳子上，用一把刷子刷着墙，不时扫下层层黄土，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黄土味。月月呛得喘不过气，大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专心地看着电视。刘巧灵一边骂丈夫不会做事，一边用手去捂鼻子。月月感觉自己回到了原始社会。大海家至今还住着土墙的房子，也不知道他们家人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不敢说，知道说了要挨打。宋潮生进来，见屋里这样，只笑不说话。月月看他年纪不大，却驼着背，好像背着一口大锅，心里很奇怪，这人怎么这样？他磨蹭了几分钟走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孩子。
“怎么不叫人？”刘巧灵骂孩子。孩子愣了一下，宋长胜也斥责：“不知道叫人！”孩子叫“爷爷奶奶”，又感觉不对，回头叫这边的大海和月月：“二爸，二妈！”月月窘得不知怎么好，大海不理不会。这时，宋长胜收拾完下来洗手，刘巧灵骂孩子道：“光知道要钱！见人不问人，谁给你钱？”孩子怯怯地站在一边，听了这话，大海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来给孩子，刘巧灵见了说：“赶快给你二妈拜年，你二妈还给钱。”月月想，钱都给过了，怎么还要呢？装作没听见。这时，又走进一个小点的孩子，一进门就叫：“二爸二妈！”大海见了又从身上掏钱。月月看着这俩孩子，不像是来拜年的，倒像是来要钱的。还有给人要钱的！刘巧灵在一边说：“你以为他来给你拜年，你当你是谁呀，他除了要钱什么都不要！这俩孩子都聪明！”
这一家人都怎么了？月月越听越糊涂。只盼着天亮，早点离开。初一他们一天都在河滩上逛，大海知道月月不想回去，他也不愿呆在屋子里。好容易盼到初二，刘巧灵早早起来催他俩回去，说“我女儿一会儿要回来呢”。振中正要去走丈人，等得妹妹回来，给了大海一百块钱。月月奇怪，怎么哥哥要给大海钱呢？那我在他家怎么没人给钱？中午时，大海的姐姐给大海发短信，叫他回去。大海想今天要在这里过，没有回复。第三天，第四天，他俩走完了各方的亲戚。直到月月哭着离开。最后一个亲戚是大海的一个姨妈，姨夫一见月月就说：“大海聪明啊！找了个能帮助家里的。”大海不说话，月月一听这话马上不进去了，母亲病了，家徒四壁，她做梦都想给母亲治好病。她去帮谁？她连自己也管不了！大海没觉察到这些，跟姨夫一家坐在一起。那姨夫滔滔不绝地演说：“潮生可怜，要帮助。你们是兄弟，而今你日子好了，不能忘了哥哥。亲弟兄都这样。”这句话让月月彻底走出了院子。世人把什么负担都强加给大海，为什么？自己嫁给大海是为了母亲。家是什么样子，六年了，她在泪水中度过！
她一个人沿着村道走出去，外面是一条河，沿着长长的河堤，她向公路走去。中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一边走一边哭。大海在院子长时间不见月月，出门去寻才发现早已不知去向。众人让他去寻，他说：“不找了！”觉得月月很混账。这个村地处两县交界，平时极不安全。这使他不得不骑上摩托车，头晕脑涨地出了村子。自从结婚，他不知道妻子怎么了，不与别人相处。既然已经嫁给了这个家，就理当为家庭作贡献。他觉得两个人性格不和，根本不合适。
月月好容易来到公路上，阳光一览无余地照在上面，平整的路面泛着亮白的光。两旁稀稀落落几个村子。阳光照着她，把她的心也照得亮堂起来。她往前走，越走越光明，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和母亲走在上面，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大海忽然出现在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