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慕容靥终于在乾和宫见到当朝皇帝时,已是华灯初上,囚华城里的璀璨繁华,映在她眼里,恍若一折永远唱不完的戏。
“自与道菀成婚后,这些年朕时常想,上辈子,究竟做下过什么恶事,方换来这一世子息艰难的孽报,解忧出生也是历尽苦难,到如今皇长子诞世,江山总算后继有人,可他的母亲却又不在了,可见朕的身边,真不是好呆的。”
月下临窗,黄袍加身的男子身姿俊伟,目光盈盈绰绰眷含着落寞凄凉,坐在不远处的公主却只是玩味的看着他,听着他的自白,不由轻笑出声。
随着慕容恕回头深蹙眉弯的看向自己,慕容靥摇了摇头,对自己的反应给出解释:“自古伴君如伴虎,非但是云君心难测,更有君命难安之意,皇兄难道今日才明白吗?”
君心难测,君命难安。谁说皇帝便是天下第一得意人?高处,终究是不胜寒的。
默了半晌,举步走到她身边落座,慕容恕叹了口气,语气里掩不下哀凉,“你若是对贵妃之死心存疑窦,便去查罢。”说着,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既然姑苏侯府那关已过,朕……便也允你一查究竟。”
慕容靥轻握着茶盏,半晌没有说话。
自己去姑苏邵府的事,他知道,并且也不忌讳说出来,为的是什么呢?难道只是一个震慑吗?为了让自己知道,他这个皇上不是摆设,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视线之内无所遁形?
这样想着,在这一瞬间,慕容靥忽然有些后悔,让他坐这个帝位,自己是不是错了?
许久,她眉眼正经,不见情绪,单单问道:“皇兄既然知道膝下子息艰难,难道就从未怀疑过这其中有何蹊跷吗?”
慕容恕微微一顿,片刻才道:“没坐这皇位之前,朕只有道菀一人。”
听得出来,他话里终究还是为着即位之初,充实掖庭之事埋怨着她。想是做太子那些年,身边只有一个道菀,那么子息即便艰难,也终究不会有太多人觉得个中有何关窍。毕竟女子体寒难孕之事倒也不算有多稀罕。
手指轻敲着楠木桌面,忽然,她不温不火的问了一句:“凌嫣呢?”
很久之后想起这一瞬间,慕容恕仿佛都能清楚的感觉到,彼时自己心底那空白如素锦的情绪。
多少年,他没有这样惶惑了?
“你什么意思?”强自镇定下来之后,他看着她,眉眼凌厉非常。
慕容靥顾自目不斜视,淡然一笑,道:“皇兄忘了,叶赫王妃同我,素来私交深厚。”有意一顿,她不动声色的一扬眉,“所谓深厚,便是指,我的一切她都清楚,她的一切,我也都知道。”
是以当年她还是兰陵郡主时,便已与你行过周公之礼的事,我一清二楚。
——慕容靥这样想。
原来,自己小心翼翼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天下间只有两人才知道的事,这个妹妹,早就已经知道了吗?
那么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是她早就知道了的呢?
此刻,对上她那一双恍若无邪的眉眼弯弯,慕容恕忽然觉得由心低往外的发冷。
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无论天下百姓、武林英豪对安逸公主如何忌惮,自己也从未有过相似的情绪,从未觉得这个自己自小看大的妹妹有何等可怕——原来,不是她不可怕,只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对自己可怕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嘴,强压下那一抹颤音,冷肃严峻道:“什么时候?”
慕容靥一笑,随即起身轻踱两步,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告诉他:“在她一碗红花,打掉你第一个孩子时。”
啪——!青瓷碎地,经久不衰的余韵,昭示着正殿中无法回避的冷肃。
霍然起身,他声震如雷,“你说什么?!”
背对着他的女子暗自一笑,说不清是解气更多还是苦涩更多,一时之间,她尚未开口,只是轻轻又走了两步——这两步,便让濒临疯魔的慕容恕瞬息乱了心神,还以为她深水投石之后便要一走了之,情急之下,本该风雨不动的一国之君倏然上前,不遗余力的扣住她的双肩,双眸恍将喷火,“站住!你给朕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恕也是自小习武,这样用了全力的扣在她肩上,不可谓不疼不痛,可慕容靥当下却是平静非常,低头饶有深意的看了看他锁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抬头,朝他淡淡一笑,“我可以说,可是,你真的希望从我这儿听到真相吗?”
慕容恕一怔,手里都不自觉的松了一些。
这个真相,应该由谁来给?
见他如此,慕容靥慢慢撬开了他的手掌,解开束缚的同时,温言道:“哥哥,我一直不明白,你既然那么爱她,当年她和亲叶赫时,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一番?你知道么,即便和亲叶赫是她自己选的,可她对你的无动于衷,未必,便是不好奇的。”
说完这些话,慕容恕恍若离境坐忘,遁出了三千红尘。
心头默默一叹,她知道,萧凌嫣在他心里的位置总是独一无二的,故此今日以此事治他,她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不到万不得已,若非被他逼得委屈到了十分,她也不愿意攻击他心底最脆弱的一面,毕竟情爱之中的苦痛,再无人比自己历的更深,对这个从小喜爱的兄长,她又何尝忍心让他体会那些无力变更的锥心蚀骨?只是今日,她是觉得委屈了——只为他那一句有心的‘姑苏侯府’。
临走之前,她回头道:“哦,对了,逆浔阳王妃李氏我带走了,皇兄应该不会有意见罢?”
看着定在原地的兄长,也不知他是听到与否,压过心里忽然蹦出的愧疚,她欠身行了一礼,“多谢皇兄,臣妹告退。”
说罢,离宫而去。
慕容恕就那样怔忡了许久。
直到人走茶凉,唐大总管自外头进来处置他就寝事宜之时,反应了半晌,又想起慕容靥时,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有一件比天的大事本是要告诉她的,如今……唉,但愿两日之后叶赫公主夫妇入京,她也能如今日这般,风云在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