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的三月,三月的扬州,天下无双。
慕容靥还记得,许多年以前的那个隆冬,随霍清邃第一次来扬州时,自己曾不止一次的遗憾,遗憾当头之日,并非三月艳阳。
“公主。”
朱漆大匾,‘西楼’如旧。暖日之下,橘色的粽子翩翩而立,清瘦狷颓,恰秀致青年,启口含笑,巍然一唤,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自子归走后,这是慕容靥第二次见到薛醇。
“阿醇。”她舒然一唤,唇瓣是一弯柔和的弧度,“别来无恙。”
“这些年,叫你挂念了。”半晌凝望,他终于回神,侧身一让,迎她入府,“请。”
提步欲走,慕容靥稍一犹豫,终究还是回头望了望正对门的夜府。
看到她略带忧愁的目光,薛醇默默一笑,从旁道:“她们母子很好,夜家也很好。做不得家人,做邻居倒也和睦。”
慕容靥心里一动,随即朝燕府里指了一指,问道:“她在……?”
薛醇摇头,“入寺进香,这两日便会回来。”
她微微颔首,眼里却也欣慰。
屋室寂静,瓷瓮里雪水浅沸,透过西楼高高的窗棂朝外望去,琼花如云,芍药如毯,满眼黄金遍地流,正是暮春鲜艳,昌盛富庶。
能同薛醇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饮茶,对几天前的安逸公主而言,还是痴人说梦。
“要是我记得没错,公主来了扬州四次,这还是头一次赶上三月暮春。也算圆您一愿?”
薛醇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清凉悠远,全然不见昔年狗腿谦和的影子,难得,慕容靥却是不觉陌生。
将茶盏握在手中,体会着一掌温热,她若有所思,“那时想见三月扬州,却未必是想见今日之景。一座城池,是活物,在人手下变更着,重塑着,朝朝暮暮,总在改变,许多年前我想见的景色,也就只存在于许多年前的扬州,早随着那些日子一样,销殆亡故,再也回不去了。”说着,看向眼前淡薄安静的人,她忽而一笑,喟叹道:“往日我又怎会想到,你这样一只活泛可爱的团子,有朝一日,竟也拿得出晨星那般稳重寂然的性子。唉……终究不变的,就只有死物,既是死物,那这不变,自然又是没有生气的。”
“其实……死物也是可变的。”缓缓执起自己的那只茶盏,薛醇神色恬淡,掷杯之时,眼中决绝无方。
随着一声脆响,慕容靥兀然一怔。
薛醇却是浅笑,释道:“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万般皆变,惯是常理。”
她忽然有些心酸。
昔年薛醇是个爱瓷如命的人,可今天,投杯置地,他却毫无留恋。
“对不起,”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出手去,带着继续忐忑,轻握住他的手掌,“若没有我,你本不必苦这么多年。”
其实,倘若没有自己,许多人都不必苦这么些年。恰如薛醇,恰如,云庭希。
她这样想着,薛醇却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如是,师父与云庭希,抑或当年的楚刻,均亦如是。有没有你……公主,恕我无礼,您纵然能左右朝纲天下,但天理数术,终究非人力所能变更,是命。”
不得不说,薛醇的话,她很是受用,也很是意外。
“你……”收起心底的难以置信,她淡淡笑着,“看来这一番出走游历,的确是有好处的。”
对此,薛醇不置可否。顿了片刻,似乎犹豫了许久,他才缓缓问道:“云庭希……可有下落?”
最终问及这位失踪多年的天璇君时,薛醇承认,自己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坦的。
慕容靥手指一动,半晌,摇了摇头。
“司闲一直在调查此事,尚无线索。”
大燕慕容,本就是异族当政,民风开化,无论房中之术、男风之好,均是举国盛行竞相推崇的。至于当年盟中,天璇天府的一场断袖深情,曾惊动过瀛寰,惊动过这世上所有识得他们的人。那时天府君燕子归毙命楚策手下之后,云庭希留书出走,只身入雪宫报仇,这么多年下落全无,在许多人眼里,他生存的希望,均已不大。
可是,慕容靥很清楚,所有瀛寰盟众也很清楚,只要死未见尸,霍清邃,便不会放弃找回那个人。
意识到一些事情,她问:“你还未回过瀛寰吗?”
他摇摇头,“此次回燕,你是我头一个告知之人。我想,在见主上之前,我得先见见你。”
桌案下,慕容靥手指微紧。
薛醇神色淡然,缓缓问道:“公主,你还记得那年我离开时,在师父墓前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心里猛地一凉,慕容靥闭了闭眸,点头,看着他道:“我记得,你恨我。”
不错,那一年子归墓前,他对她说,我恨你。
从最早见到薛醇时,看到他望着子归的神情,慕容靥便清楚的意识到当时的那只小团子,在心底对他的师父,有着一种违背伦常的感情。即便由始至终,在子归心里,一直都只装着那个救他出苦海,又在他死后,为他入苦海的天旋君。
龙阳之风,断袖之爱,慕容靥总是觉得,两个男子,抑或两个女子若要下定决心厮守一生,那是要比男女之情更为坚贞不渝的力量。是以对于这等情事、对于这等人,她一向是尊重的,更是钦佩的。
故此那时,薛醇的一句恨,不管是站在徒弟还是爱慕者的角度,对于害死子归的自己而言,都是不能不接受的。
她接受了他的恨,日夜折磨着自己,从不敢忘记,也从未放下。
“我不恨你了。”他忽然说,眉眼清晰如墨,再是认真不能,“师父为你而死,我这一世承他教诲,又怎能玷污他的一番赤子之心?公主,我不恨了,再也不恨了。”
他说完这话时,慕容靥撞洒了一只茶盏。
六年,她等来了一句不恨,可那为复仇而去,生死下落不明的云庭希呢?那几乎失去了自己兄长的云独瞬呢?还有,那个死了的人。她的愧疚自责,又岂是单单少了这一份恨,便能尽数湮灭的?不过,是欣慰一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