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一月,雪花像柳絮杨花般,漫天飞舞。万物都是银光束裹,渐渐地,雪停了,悠然村也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这银色的世界,不需要任何墨线勾勒,也能谱写着一处处动人的风景。
悠然村坐落于汴州的一处盆地之中,四面环山,独留悠然村内似是世外桃源一般,里面住的都是些奇人异士。说的好听点,自然是这样,但若是说的再白一些,便是前朝余孽。总有村里的那么几个人,都曾是背负过大案的,但这些前朝余孽至今也是不容小觑。据说,个个都有着自家的看家本领,身负异能,总比寻常人等多了一些天赋。
要问为何聚众藏身于此,也是不想踏足沾惹那纷扰的乱世。还好,好好,当朝皇帝老儿还算仁智,把这天下治理的也算井井有条,如今太平盛世,也没多少人来打扰他们的悠闲生活。
可这悠闲的生活过久了,异士们总是喜欢重抄旧业。
比如,住在村南的鬼叔,就总喜欢改变村外的方阵,好几次想偷溜出去,总是被其遁术迫回,因此还被师叔漓渊小而惩戒了一番。还有便是住在城西,美美自称是天下第一的刀客安慕风他家娘子,时时发明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是惹来村内小畜们的强烈反感。
最近一些日子,村里总有村民的东西,大到价值连城的金镶润玉,小到生活起居的日常用品,总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消失几日后又再回来。再比如,便是此时此刻已在我耳边聒噪了半天的万阿婆,全名,万美丽。
她曾是前朝出了名的神算婆子,但也总会犯些小迷糊,她总说自己年轻时,曾经是何等的风姿绝代,闭月羞花。任是迷倒了一众才人佳子。当然此话是真是假,还是有待考证的。但对于一个从六岁开始就听她说了十年的我来说,耳朵里的老茧,早已可以给数十只蚕宝宝们临时组建一个温暖而温馨的小窝。
因为万阿婆离我们帅帅师叔家住的最近,她总喜欢黏着漓渊,但师叔他老人家也是个好脾气,总是迁就着她,以至于失去了她的兴趣,就总来逗逗我,更至于被她涉毒不轻。
别看她年纪已近花甲之年,却总是喜欢穿着她那一成不变的大红牡丹的绫罗花裙,一朵大花斜斜的插在早已白发苍苍的云鬓之间,一支雕刻不算上好的木簪,不见她戴,却总是拿在手中,如获至宝。每当问起她的木簪时,她总是满眼惆怅。
她说,她丈夫极爱着她在牡丹丛中花楼戏蝶,这只簪子也是他亲自花了五个昼夜为她雕琢。他说,她就像木簪中飞出的精灵,下落凡间与他结缘来了。她说,她丈夫最喜爱她每到月圆之夜,给他做的糯米团子,下辈子还要追上她,缠着她,再吃上一碗。
她还说,命里不由人,她总能将什么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可是最后最伤的也是她,每每说及于此,我都会觉得,其实万阿婆是个可怜的人,拥有这样让常人羡慕不已的天资,将什么都看的太清楚。对于我来说,觉得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若是,能迷迷糊糊的了结残生,是不是会更快乐些?但显然,万阿婆这辈子怕是做不到了,她宁愿选择爱到伤害的是自己,也不愿取一剂灵药,将她与她丈夫之间的前尘过往,忘的干干净净,那些美好的,绝望的,一丝丝,一滴滴,是不想,也不愿......
踩着厚厚的积雪,我的棉靴已经被雪浸的有些湿了。
今天的风,有些刺骨。我拉了拉师叔前些年生辰送于我的紫貂小袄,哈了口热气,继续往深山方向行走。
今天是娘泡药浴的日子。往年,我年岁尚小时,是漓渊抱娘泡药浴的,但他每次都用黑布将自己的双眼遮的死紧死紧的,以至于将娘放进浴桶泡完澡后,穿好衣服,解不开死结,每次都还得我用剪子剪断,方可拿下。也因为这样,那时年小手拙,漓渊如墨的秀发,总能被我剪断几穂。要说,师叔是个正人君子,而且是十足十的正人君子。明明从小爱慕着娘,却又总是不吭声,直到当娘嫁给了杨老头,他还是默默的守着对娘的爱意,至今未娶,只要娘不动声色,他大有不越雷霆半步之言。
娘当初是怎么想的,我始终不明白,师叔绝对算的上是绝种好男人,娘却没有把心思托付于他,若是当初选择的是他,或许娘现在也不用如此遭罪了吧?
绕绕悠悠,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涧门口,贴璧的藤蔓舒服地伏在山涧的岩壁之上,似乎很享受着在冬日里的一份温暖,思绪也渐渐的拉回了现实,这里的环境与外界很不相同,自然衔接的地候,不知道为什么,洞内常年如春。
抖了抖身上的积雪,用手打开机关后向洞内走去。
洞内陈设极其雅致,映入眼帘的是温润似玉的金丝蚕帘,如蝶翼般轻凝柔溢,斜至于山洞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花蕾,这是娘最喜爱的颜色。两边的灯盏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雕刻而成,一面青铜镜静立于梳妆台中,陈花木揽的首饰盒中,珠花零零碎碎的散落一旁,这是娘还在闺中时用过的,最里侧是一座石墩,石墩之上放着一座冰雪如月的棺邸,棺内一名妇人正在安睡,姣好的容颜,算不上倾国倾城之貌,但还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之容,双目闭合,即使脸颊沿着脖子以下一道深深的青黑筋路,都不影响她,安静的睡着,一切都显得格外宁静,宁静到不忍破坏。
这就是我娘,言墨娘。曾经是医仙言珺的掌上明珠,在一场烟雨交织的正午,邂逅了当时年轻有为的杨老头。不顾外公的反对,执意要嫁进杨府,成为了那家人的小妾。我想,当时,娘亲肯定是爱极了杨老头的,要不然当大夫人向娘下了最狠的离殇苦之后,娘为何还是默默忍受,忍气吞声硬是忍了下来。那时,娘还身怀六甲,肚子里孕育着我,硬是用红璃珠克制住了毒液不至于蔓延,流入六腑之中。本来娘是想把我打掉的,但那时,身怀五月身孕的她,初初感受到了我生命的存在。终归,娘还是狠不小下心,而我也终归即使有红璃珠的压制,受大夫人的权术嫉妒而染上了余毒。
娘生下我后,硬是活生生的在大夫人面前活了六年之久,大夫人对娘是惧怕而惊愕不已的,同时也感到害怕非常。她倒不是怕娘哪天会说出她中毒的真相,而是她总觉得,娘是迷谷中的妖孽,身中剧毒,居然还能活过六年之久!天生万物,生生相息。若不是娘有红璃珠护住心脉,只怕现如今早已是凄凄白骨。但她也不知道,娘虽有红璃珠抵制毒素蔓延,虽然每天白天和常人无异,但一到夜晚,便要承受离殇苦带来的灾厄,心头如万蚁撕心般的苦楚,还要分心照顾同样身中此毒的我。
杨老头不明所以,远在千里之外战场之上,与祖父抵抗外敌。杨老头的亲信,将娘和我的情况上报给了杨老头,杨老头也为我和我娘请遍了天下名医,皆是束手无策。娘为了我能够将余毒排出体外,写信找了漓渊帮忙,因红璃珠是漓渊赠与娘亲,如何解决,或许漓渊会有办法。
漓渊来到杨府时,娘已病入膏肓。后来,以哥哥的身份,向爹提出带娘去别庄养病,强行将娘带走。
那时的漓渊,一改他温文如玉的作风,熊熊的怒火在眼中燃烧。坚毅的脸庞,透出一层寒冷的冰意,使人犹如处于冰火两重天之中,畏惧不已。相处十年,现在想想,以至于我至今都认为,这十年和漓渊生活的绝对是他的假相。
我偶尔有时也在想,杨老头知道娘中毒的真实原因吗?若他知道,为何能够隐忍如此,倘若他不知道,娘日益消瘦的身躯,难道就从不关心,不起疑心吗?难道真如娘所说的:“你爹他有着身负杨家繁荣的重任,大夫人家势权厚,若娘揭发了大夫人,你爹日后必定左右为难,娘不想你爹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有任何的分心。”
娘的爱总是伟大的,我想,倘若换成是我,在不确定自己的男人是否爱着自己,是断然做不到娘那样的。
卷在衣袖的冰雪小东西,似是快要醒来,甩了甩尾巴,挤出衣袖,露出一个小脑袋来。
它是血貂,师叔送于我缓解毒素发作形状如同袖珍的小狐狸,通身雪白,每过一月,我都要放满四次血,再由血貂将毒血吸食进化之后,再由它度送回来,形成抑制毒素的抗体。因为通身雪白,而性情娇懒,经常犯二,我给它起名“小二”。
小二转悠着如黑玉般的小眼珠,用它的毛绒爪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的将尾巴往反方向一绕,聋拉着小脑袋又继续睡觉,刚刚吸食完的它特别容易疲倦。望着小二昏昏欲睡的表情,我不由莞尔一笑。这个陪伴我十年的小东西,虽然只是一个解毒的工具,但万物皆是有情,慢慢地,也觉得离不开它了。
我摸了摸小二粉红的三角小耳,轻声说道:“若我能活过十八,我定给你找只公血貂给你,让你也能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倘若,我要活不过十八......”许是嫌我吵着它睡觉,煽煽耳朵,似满不在乎我为它许下的金玉良缘,用爪子饶了绕我的手指,小脑袋换了个方向,耳朵直接闭合,继续睡觉。
帮娘亲泡完药浴,送她回到冰棺之中,轻轻为她盖上薄被,为娘梳放好最后一缕青丝,轻抚上娘亲微微发青的脸庞。
娘啊,您这么做到底是值还是不值呢?
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