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思绮再也不会与我的生活有着任何的关系,因为自从换掉一些破旧的家具之后,我与思绮的关系也像被某种莫名的东西取代了,便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她的房门依旧安静的锁着,没有人搬进去,也就说着她还没有搬走,但是至于她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在我的心里面简直是一个未知的谜团了。
想要忘记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不管是你爱的,还是你恨的,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线索让你想你对方。思绮的就这样突然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面了,不是说她本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是她的一封来信,她的信自己隽秀,和她所画的画一样纯净。
她的信这样写道:
“米诺:
你好。
本来想在你的名字前面加个什么称谓,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便只好这样作罢。请原谅我文字上面的匮乏吧,我没有读过多少书,这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多作解释了。
原想着圣诞节的时候叫上你一起过的,但是家中出了一些事情,便匆匆离开了。我的老家在路拐子这个地方,估计你也没有听说过的,这个地方实在偏僻的很,就是赶车也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而且还有另外一段路程,由于路面凹凸不平,连车辆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过去,只能靠徒步行走。圣诞节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路上度过的,有些害怕。不光是害怕一个人在路上颠簸,也是担心着家中病危的父亲,这个也就是我突然之间急切的赶回家的原因。我不知道这会儿再补上一句“圣诞快乐”是否还来得及,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说上这么一句,“米诺,圣诞快乐。”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睁着,母亲还在熬药,火烧的红旺,母亲已经是明显的瘦了,我以为我拿一个是不会哭的,但是见到母亲的时候,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眼泪就哗啦啦的留下来了,不是因为痛苦,就是想哭。以为过去一年多,就已经不会再想念了,但是当我一听到父亲病重了,我就知道,原来我始终放不下,那一年多潜藏在心里的思念,都化作眼泪,非得一次性的倾泻了。
我听见父亲的低声呻吟。他在微弱的呼唤着我的名字。母亲也早已经哭到不行,一直抱着我的头轻轻的捶打着我,并喊我“傻女儿”。
的确,我是够傻的了。
从家里出来一年多,没有和家里联系,也不会怎么和别人去交谈,估计也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话,直到遇到了你。你善意的点头,善意的问好,善意的交谈,总之,你的一切让我感到这是善意的。这也才没有让我内心少许的孤僻症成为一个真实的存在。讲到这里我该感谢你的,米诺。
因为真切的把你当做了我的朋友,所以给你写了这么一封信,也因为你,我才真正的看开了这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也就是我离开家的原因。
曾经一直对你说过,你像我的弟弟,但是一直却拒绝了和你说我弟弟的事情,是因为我的心,一直没有能真正彻底的放开,但是这次回家以后,对很多事情,我已经不再是那么盲目的固执,所以我几乎可以很坦然的和你说了,而且似乎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的心就不会再和以前那么沉重了。米诺,那么,请你原谅我这一次的自私吧。
我的弟弟已经死去了。
一年五个月二十六天。
枪毙。
因为我。
他叫子月,小我两岁,喜欢月亮。因为我是女孩,所以从懂事以来,就非常担心子月这个男孩子完全抢占了我在这个家中的地位。
我八岁的时候,他六岁。子月那时候便会问我:“姐姐,你喜不喜欢月亮。”
“不喜欢。”我当时不想理他,就这么说。
“那姐姐喜不喜欢子月。”子月会拉扯我的衣角和我亲昵。
“不喜欢。”
“姐姐,姐姐应该喜欢子月的,还要摘月亮给子月。”子月说着的时候,会死死的抱住我,仰头看我的脸。而我会毫不留情把他推开,然后看他嚎啕大哭。那时候父母会宠着我,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心,当时我就是这么理解的,而且子月丝毫没有动摇我在这个家中的任何地位。
时间慢慢过去,我发育的比子月早。我已经出落成一个算是美丽姑娘,子月还是和孩童一般瘦小,估计是因为家中的所有好吃的基本上都给了我。其实家中并不算是富裕,而且地址已经算是有些偏僻的了,但是父母基本还是把所有好吃的或者补品还是全给了我。子月从来不会艳羡,只是傻傻的看着我,而我觉得我这是应该的,因为我学习成绩好,在这个古朴的村庄里面,学习好就是一切都好的意思。
子月瘦小,淘气,穿的破烂,但是却很开心。当有着一群孩子骂着子月是野孩子的时候,子月也不会哭,“我有姐姐,爸爸,还有妈妈。”然后他便会强调我在他的眼中是如何的对他好。而我不能否认的是,我当时丝毫没有把子月所说的我的好当做是一回真诚,而是恶狠狠的用眼睛瞪他,叫他以后不许这么说。他同意了,没有哭。而在我的眼里,他便真的是个野孩子了。
我上高中后,子月读初中。他的成绩甚至比我还好,然后我的妒忌心开始猜测我的地位开始动摇了。我开始不回家,一连就是几个月。我开始学习画画,画人物还有花草。子月偶尔会给我打来电话,那是在离家很远的镇。每次子月都得走大约两个小时的山路,然后才能到达小镇上。但是每次子月打电话过来,不到一分钟,我们的谈话便会结束,我总会说我是如何的忙,但是实际上是我不想和子月说话罢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排斥心理,而我的每一次挂上电话都会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子月上高中以后,我仍旧在高中读,并且面临国中的联考。子月小我两个年级,但是那个时候已经俨然是个小大人了,长得瘦高,皮肤有些黝黑,但绝对是健康的那种。我们离的很近,但是几乎不说话,每次他来找我,我便开始编织各种理由离开,考试,忙,有约会,这些似有似无的借口,在我的嘴里都变得越发顺口了。
一年多,我们在一个学校,但是没有见到几面,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他的同学知道他有我这个姐姐,而让我的朋友不会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弟弟。子月在一年多的高中学习里,开始拉帮结派,不学习,我也知道他开始抽烟,喝酒,奇怪颜色的发型,还有那些恶心的鼻环和耳钉。这些从开始的遮掩到后面他都开始明目张胆了。一直到到我的高考结束,子月已经变得我都看不出来了,他的妆容和打扮已经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子月和父母说,他不想读书了,不为了什么,而且他也不再会去学校了。父亲没有说什么,母亲却隐隐的哭个不停,母亲对我说,以后绝对不能像子月这个样子。
那时候,我已经拿到了大学的通知书。我第一次打了子月一个耳光,几乎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说,“你这个臭小子,你对得起父亲和母亲么?!!!”子月没有抬起头,沉默的很久,然后对我说,“姐,过几天给你庆祝之后,我就走了,你得好好上学,我已经没有办法改了,姐,对不起,爸、妈,对不起。”然后,子月跪在了我的面前,而在那一刻,我的心不禁颤抖,他是我的弟弟啊,唯一的亲弟弟啊。我以一种莫名的感觉牵引着自己,然后和母亲抱在一起哭了。
子月真的在不久之后就离开了,我帮着父亲干着农活。父亲和母亲的年纪已经只能做些简单的事情了。但是子月走了,说要去大城市闯荡。才不过几天,子月便开始给家里面寄钱。父亲和母亲叫我写信给子月,但是子月一封信也没有回复过。
我上大学的时候,子月回来了一趟,为了看我,而且拿了一笔钱,说是给我作为学费,但是那时候子月已经明显更加瘦了,而且开始白皙。他依旧有着鼻环和耳钉,但是却不是那么讨厌了。我问他在外面干什么,他只说是在酒吧工作,其他的便再也不想多说了。
子月先我一天离开家里,他说他会去我上大学的城市上班,然后好好的照顾我,而且他也的确去了。我们在大学的校园见过一面,我说我想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子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同意了。他工作的地方是酒吧,出乎意料复杂的地方,那样的环境,喧嚣和嘈杂让我觉得眩晕,子月在酒吧里面走来走去,我不清楚他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子月让我在一个沙发上坐着,说他要去见他的老板。我便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只想睡觉。
又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过来搭讪,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没有理他,他便拉着我的手亲吻。我给了那个男人一巴掌。那男人愣住了,然后回了我一个巴掌,然后将我抓住,去灌酒。我的嘴角流着血,静静的淌入酒杯。我歇斯底里的喊着紫月的名字,但是依旧是只听到周围的叫喊声和欢腾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我开始有些虚脱,男人脱去的我的上衣,用力扒去,毫不留情。我开始哭泣,眼泪,不值钱的眼泪流下。然后子月冲了出来,拿个瓶子砸破了那男人的头,那男人只说了一句,“臭小子,你不想混了!”子月没有管他,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的说,“姐,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我第一次感到子月的怀抱是这么温暖。
络腮胡子的男人远远没有就此停住,他叫来了另外一个同伙,然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出去,子月完完全全替我挡住了,他的额头和手臂渗出鲜血。我看到血便无止境的尖叫。我叫着子月的名字,然后看到又是一个瓶子、棍子的挥舞,然后死死的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子月住的地方,我除了头有擦破外,便再也没有一处伤痛了,子月的头和脸部全部是伤痕。我哭着,和子月说,“对不起,子月,再也不要去这种地方了。”子月抱着我,“姐,没有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倒是你,我再也不能带你去那种地方了,我真是该死。”我吼了,“子月,以后不准你去了,我不准你去。”然后我哭了,子月抱着我说,“好好,我再也不去了。”
我替子月包扎伤口,子月却开心到不行。他笑起来的确很好看,然后说,他找女朋友绝对要找和我一样的。
我回学校后,子月便又去酒吧了。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看我的时间也开始充裕,常常会给我买衣服还有其他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们一起散步,一起看星星月亮。子月最喜欢月亮,而我也答应一定会摘月亮给他。
但是平静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一天子月跑来找我,他的脸上带着伤痕,明显是和比人打架了的,他告诉我,他得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不说。我再问他。他说,“我本来就是个野孩子,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是啊,从小到大,子月就背着一个野孩子的名字,而在我的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个名字与他默默的重叠了。他见我不说话,又来安慰我,“姐,我在外面这么久了,已经习惯了,不要担心我。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我信以为真了,而那一次过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子月了,直到知道他入狱的消息。
他被枪毙。
贩毒。
杀了人。
他杀了那个曾经打过我的男人,和几个我不曾认识的人,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头脑一阵空白,出乎意料的难以接受。他是为了我得罪了那个所谓的生意上的朋友,也就是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从他进入监狱之后,子月谁也不肯见,直到执行死刑的那一刻,他已经写好了遗书,只是一味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父亲和母亲,尤其对不起姐姐。
那时候,我哭了。父亲和母亲早已经泣不成声。
我去了一趟子月工作的地方,依旧嘈杂。子月的一个朋友认出了我,说,“你怎么还上这里来,子月都已经……总之,这里对你来说很危险。”我说我就想来喝一杯酒,看看子月工作的地方。真的,就此而已。他的朋友不由分说,拉着我出了这个酒吧,“真不知道子月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是啊,他欠了我什么,我只知道哭泣,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我和子月是一起出来的,当时我们都是又穷又破的小子,他为了你,出来不久就去卖血,好不容易有份稳定的工作,因为你又得罪了上面的老板,真不知道他欠你什么!你不要来这儿了,我不想子月伤心。真他妈的,我说什么了。”他朋友吐了口水,我看见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卖血。
死亡。
间接地关系。
因为子月的死亡,我暂时休学在家。父亲和母亲开始变得沉默。父亲开始不和我说话,因为毫无疑问,在父亲的心里,子月的死和我有着密切的关系。直到有一天父亲和母亲激烈的争吵,父亲对母亲大吼,“早就说过不要这女孩,是个灾星,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子月没有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母亲哭着,“可思绮也是可怜的孩子啊,子月的死又不是她的错。”“可怜,谁可怜我的子月啊,为了不让那灾星当做是野孩子,子月就从下变成了野孩子,没有吃过好的,穿过好的……”
野孩子。
我才是野孩子。
子月。
我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走到以前的国中。子月的老师问起他的情况,我不说话。他开始叹气,“其实子月那个孩子很不错,学习也特别好,但是突然就不读了,还是为了你这个姐姐啊,知道你要上大学了,又不能让你爸妈继续挣苦力,这才说不读了,他是求了我半天才答应他不说的,你这姐姐可要对他好啊。”我一边听一边哭,他依旧不知道子月已经走了,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去偿还他,他就走了。
我总算知道,我这个野孩子是以一种怎么样的态度欺压了我这个单纯的弟弟。子月,他是怎么样为了我这个无耻的姐姐放弃了自己一辈子,而且是为了这个毫无相关的姐姐。
我看到子月,看到他怎样在自己的鼻子上钉上鼻环,看他怎么样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上耳洞,看他怎么样以一种故意不屑一切的态度去学习,看他以一种怎么样决然的态度离开家里,看他以一种怎么样绝望的态度去卖血,看他以一种怎么样纯粹的态度来到酒吧这个罪恶的深渊,然后开始了毒品以及堕落的一切,慢慢让这一切湮没了他纯洁的心灵。他始终带着面具伪装坚强,而我却一再用恶毒击碎了他小心防备的所有。
子月,我不光剥夺了他的所有,还摧毁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子月。
野孩子。
……
当这些词语反反复复纠结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留在这个家里面了。我毫无理由的退了学,然后留下了一封信给父母亲后,便离开了曾经的家。离开之后,我有给家里寄钱,母亲也有一直给我写信,但是我都没有回了,所有的信也再也不看了。
因为子月,我开始画月亮,蓝色的还有黄色的。也画太阳,因为我不希望子月在另外一个世界还是和这个月亮一样的忧郁。
子月是忧郁的,和你一样。这也就是我和子月的故事了。从开始和你交谈,我就知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和你说完这一切,我的心里也舒坦了一些。但是因为酒吧,我所一直厌恶的地方,所以一直讨厌你去那种地方的。
这次回家,我估计会呆上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的病虽然是好了不少,能够勉强起床行走,但是很多事情还是不能自理,需要我和母亲去照顾。我虽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得替子月好好的孝敬他们。这样子月才会开心。
米诺,还是很感谢你。我不会说话,便只有像这样来感谢你了,等我回来时,我必定好好的感谢你。对于你,我还是总会莫名其妙的把你和子月联系上,但是你们又不是尽然相同的。
总之,请你接受我迟来的圣诞快乐。
还有希望你永远快乐。
思绮
*月*日”
思绮的字迹隽秀,其中不少地方是流着眼泪写完的。她的家在安县,信封上面的地址我不知道,但是也知道是个偏僻的地方,估计要好几天的路程。
我决定给思绮回信,让她安心的照顾她的父亲,还有让她尽快走出子月的阴影,并且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去她的家乡看看。
写信的时候,我播放着美娜送给我的《守望者》的CD,一种沧桑和独特的忧郁流过全身。
夜晚,是没有月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