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夏季,很平淡无奇的一件事。而当时却让整个家族充满惊喜。我是长孙,而我父亲是祖父最小的儿子。按理说,祖父是用不着这么晚抱上孙子的,镇上的人说,是祖父年轻时干过不少亏心事,加之打死了贤惠的祖母,所以上天惩罚他。祖父倒也不介意。他信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就开始偷偷的拜佛念经了。也许人老了就得信佛,镇上凡是有老人的家庭都会烧着香炉,这似乎是一条定律。
据说我还没有学会走路,祖父就先走了。父亲告诉我,临死了,祖父还渴望着看了我几眼。祖父是笑着闭了眼睛的。
我没有见过祖父,倒是院子里面有他的画像,和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俩样。
在我出生的那会,我不会哭。母亲急到不行,以为将来准是个哑巴。医生把我倒提着,往屁股上轻轻拍了俩下,于是我哭了,而母亲笑了,那么灿烂。母亲曾经和我低声私语,父亲是由于她的笑容漂亮动人,才打算追求她的。
父亲是农民,母亲也是农民。父亲有自己的田地和房子。他是成年后从大家族搬出来的,准确的说,是和母亲结婚之后。母亲是外乡人,和母亲交往后便直接住到了这里。受气是不能避免的,不过母亲是老实女人,能忍,也就过去了。母亲其实是保守和传统的女人,要不是生活所逼,也不会如此随便就住到了父亲的大家族里。不过现在都罢了,她有丈夫,还有了孩子。
按照镇子上的习惯,孩子出生后一个月,才能够取名字,而且要请所有镇上的大家族成员吃喝。父母父母是为了我的名字商量了很久,于是我有了“米诺”这个名字。至于原因,是有次父亲带母亲去某个城市游玩,在拍照时,刚好一群外国人闯入镜头,于是便有了合影,也就在那一天,父亲带着母亲到了镇上的医院检查,有了我。很朴实的想法,孩子应该有一个独特,捎带洋气的称呼。
那时候,我们住在城郊的小镇上。其实,城郊和浓醇没有什么俩样。只不过多了几条像样的宽敞马路,还有一些买东西的商铺。人们还是会赶着牛去耕种,披着蓑衣去田间除杂草。
房子是土砖或者木板的都有,但是都逐渐在消失。镇上的人都会尽量把自己的房子移到马路边上。夏季时,嗮稻谷可以省下自己的院子。很奇妙的私心。
他们的屋子都是尖顶的,而我家是平顶。父亲说,可以在上面种些树和花。夏天时可以到上面乘凉。
没有多久,镇上的人都挤到了马路俩边。祖父的四合院还在老地方,几个伯父也还住在那里,还有比我大些的堂姐们也住在那里。四合院有高大的槐树,是祖母种下的,现在是祖母留下的唯一的遗物。祖父执意不肯搬走,估计是为了这个。祖父过世后
伯父们也都懒得搬了,觉得麻烦,反正以后女儿们都得嫁出去,也就在这里养老,也清净。只是堂姐们闹不停消,可也没有办法。
四合院去过不少次,都是在入学前。基本都是去看那里水池里面的鱼,是伯父们养的。不过有一次摔在里面后,母亲再也不准单独去了。她和邻家的王婶在闲话时知道,好像很多年前,有个伯父掉在里面,便在也没有上来过,也是在我这样的年纪。
由于我家在马路的另外一边,中间隔着一排邻居的房子,四合院也就躲在我的视野之外了。
三岁那年,母亲便早早的把我送入到学堂,但最终由于年龄的缘故又被母亲领会了家里。其实,送入学堂并不是母亲愿意,而是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不得不让她这样。她又怀孕了,八个月。母亲本不想再生一个,可是父亲说,生吧,米诺需要个伴。于是母亲也就妥协了。她是个什么都听自己男人的女人。
母亲的肚子慢慢变大,那时我以为母亲的肚子里面藏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一直哭着闹着要看。母亲说:“是弟弟,米诺,是宝宝。”她一遍又一遍给我解释,知道我哭着睡着了。
母亲再一次分娩,父亲再一次在旁边等候,焦急得和他头上的汗水一样。终于,我有了兄弟,米奇。他和父亲、母亲睡在一个房间。而我被挤到了另外一张小床,米色的。
那时候经常哭闹,母亲也不会再给我讲故事,因为米奇也在哭闹,他还需要母亲的奶水。其实,那一阵子很恨米奇。对于一个小孩子所谓的恨,其实就是嫉妒,而且一俩天就会遗忘。而我却是一个例外,一直延续到表姐樱子的到来。
樱子是母亲二姐的三女儿,比我大一岁。母亲说她有六个姐妹,但是我一个也没有见过,却见到了她其中一个姐妹的女儿。樱子是她父亲领来的,说是家里穷,已经混不下去了,所以要把女儿寄养在我家。她父亲身材瘦小,樱子躲在他的背后,更加显得瘦小。
她父亲拉着她的小手,指着母亲,眼神呆滞:“叫阿姨,樱子,快叫阿姨。”
她探出头,脸上泛着红晕。其实她的脸上那么苍白,“阿……”她叫的那么小,那么轻,脸上不自然的笑。
我跑过去,盯着她看。她的麻花辫很好看。比堂姐们的淑女头好看多了。她也看着我,然后不好意思的扭过头。把她父亲的衣服拽的更紧了。
我和樱子就这么认识了。
第二天,他父亲就走了,留给了我们一袋面粉和其他杂粮,几乎是他家的全部财产了。樱子没有走。她看着她父亲走的时候没有哭。他父亲不准她哭。她是个听话的孩子。
而我似乎看到她父亲哭了。
樱子在我家里呆了将近一年才开始熟悉这里,也才慢慢和我父亲、母亲和我亲近。米奇也学会了怎么走路,而且稳稳的。
我们是一起上的国小,而之前樱子问过我:“国小是什么啊”
“是有一群小朋友耍的地方。”我这样告诉她。
一年里,我们学会了自己起床,穿衣服,刷牙,用香皂洗澡。其实都是樱子教的,只是她比以前做得更好。
我们进的国小是离自己家最近的,但却不是最好的。家里固然想让我们进最好的国小,但是基本在市区,车子和行人也多,得有父母亲自接送。而那时,父亲在外面忙工作,母亲要照看二岁的米奇。但好歹我们还是进了国小。
那是我和樱子本来是坐在一块,但是我老找她说话,于是被迫调开了。她在第一排,我在中间一排靠窗的位置。刚好也遇见了小时候的另外一个玩伴----哲修。很快我们三人就腻在了一起。
哲修是和我同龄的孩子,却是瘦高的,很不匀称,但绝不是和樱子这般营养不良。他不爱和别人说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和樱子在说,可是他会一直在听,然后认真的露出俩排漂亮的牙齿。那是我见过的最整齐最白的。
“你真是独生的孩子?”我问哲修,好像不止一次。
“是啊。”
“那多好啊。”
“可是我想要个兄弟姐妹啊…….”我看见他的眼睛和天空一样蔚蓝。
“那我们交换,你做我爸爸和妈妈的儿子……”小时候很邪恶的想法。他听了,一直笑,发出好听的咯咯声。
有一段时间,我、樱子和哲修三个孩子总会到四合院外面的而一块空地去玩耍。空地里开满野菊花,淡黄色的秋天。还有一大片枯萎的杂草和狗尾巴草。这时候总会有大量的蜻蜓停在稻草人上,我们会拿着破网,或者是圈上蜘蛛网去捕捉它。累了,我们就休息,在空旷的草地上躺着。有时候拿出作业本在地上写,本子里全是泥土的香味。
樱子也是会躺在地上的----她虽然是个女孩子----还是会躺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做作业,而且樱子会写得永远比我和哲修的工整漂亮。她的学习好,所以我和哲修不会做的,她便会很详细的说给我们听。
那一年樱子七岁,我和哲修五岁,我们全都掉了牙齿,而且都是从门牙开始的。
在国小我是令人头疼的孩子,成绩不好,上课调皮。老师总会拿我和樱子比较,这却丝毫不会影响我和樱子的要好。
哲修依旧那么安静,虽然成绩不好。我也换了很多个同桌。
四年级的时候樱子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学会了织围巾和毛线手套。她成绩是那么好,人也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愿意和她交往。她总是笑得那么好看,任何事情在她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她的笑却总是让我想起他父亲离开的时候,她那不哭的表情。
之后,樱子也学会了织围巾和毛线手套的各种花样,比其他的女孩子都织得快,而且更加漂亮。
樱子说:“冬天的时候,我给你织一双手套,还有哲修。”说完,她又笑了。
“那我可是要那种有花纹的,还有翻盖的帽子。”
“嗯。”樱子爽快的回答。
哲修在一旁不做声,但是我知道他很开心。
我也问过樱子的家里,问她的母亲,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姨母。
“樱子,”我从来没有叫过她表姐,“你妈妈长得什么样了?和我妈妈一个样么?”
“没有云姨好看,”云姨是我妈,“一场大火把她眼睛弄瞎了,她看不见我……”樱子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我也就不问了。但是没有多久,我又会继续问下去。
“那你上面的兄长和姐姐了?他们怎么样啊?”
“哥哥很好,可是有了嫂子后就变了。姐姐好像在外面,一直没有回来过,村里人都说她不干净。她一回来,爸爸就打她,骂她。其实姐姐很好,她一直给我买东西,我来的时候,那件花格子衣服就是她买的……”
樱子又沉默了。有时候沉默真的很好。
“你想他们吗?”
“想,但我得忍住不去想,”她眼睛里噙着眼泪,“你们对我真的很好,我也舍不得你们。”她终于哭了,哭得那么大声。所有的大人都跑过来,以为是我欺负了她。
“你们”和“我”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还在秋天,我却一直盼望冬天赶紧到来,因为樱子的承诺。同样盼望的我知道还有哲修。母亲不明白我为什么第一次这么盼望冬天,以往的我都会怕冬天的冷,而且怕的要命。
假期很快就来了,冬天也就意味着马上就到来了。
终于,一个早晨,母亲给我和樱子热好牛奶,然后看着樱子吃鸡蛋,问道:
“樱子,做云姨的女儿,好不?”
我和樱子都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好啊,好啊,樱子,以后我就叫你姐姐。”虽然我以前希望自己是独生,但是有樱子这一个姐姐似乎更加不错。
樱子却犹豫了,把没有剥完的鸡蛋放在盘子里,牛奶还冒着热气。母亲煮过的就是烫。
“好是好,可是……”
“好就可以了,”樱子还没有讲完,母亲就抢了过去,“你爸爸来信了,说过几天带你回去,我说让你呆在这里做我女儿,你爸爸说要看你的意思……”妈妈似乎还说了一大堆话,但是我只听到樱子要被带走心里就很不高心,即使是她父亲也不行。
我们依旧在白天玩耍,晚上看动画片。樱子还得打双份的手套,她很忙。
在街上走的时候,我拉着樱子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拉着女孩的手。很自然的就牵在了一起。樱子的手凉凉的,很细。握在手里很舒服。但是她却是那么胆怯,像一只受惊的百灵鸟。
“米诺,放开,同学看到会笑的。”她的声音低得就像一只偷懒的蜜蜂,那么羞涩。我看见她的脸红了。
我却不放手,说:“他们笑他们的,樱子,不怕,我要拉着你,我保护你,不准你走。”于是我拉着跑,到处跑,知道累了,天黑了,我才拉着她回家。
樱子的父亲最终还是来了。尽管母亲一直劝说樱子留下,但是樱子的父亲只要说起她母亲,樱子就会从犹豫不决的留下来变成坚决要走。
几番下来,樱子还是要走。
樱子只织了一双手套,她说我和哲修一人一只,剩下的一双织好了再给我寄来。然后,樱子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哭一直哭,哭道我抱着她一起哭。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离别是要哭泣的。
母亲整理了樱子的行李,很大一包。里面装着给樱子新买的外套和裤子,还有几本书。樱子然后便跟在她父亲后面,安静的走了,和她来的时候一样。
我依旧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还是打着伞去找哲修,送给他手套----蓝色的,有花纹。和我想要的是一个模样。哲修还不知道樱子要走的的事情,但是樱子已经走了。他责怪我没有告诉他,说他应该去送一下樱子的。说着说着我们都哭了。
樱子就像一朵樱花开在我的生命里,短暂的似乎只有一个春天。后来,连母亲也很少提起。我把她送给我的一只手套放在我的百宝盒里----里面有我很多小东西。
我和哲修还是一样上课下课,一个班里,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六年级也马上结束。国小也就结束了。我和哲修都长了个头,他还是那么安静,白皙的皮肤和阳光流过一样。他说他喜欢吉他,然后是唱歌。我说很好,他很安静的弹吉他,唱自己的歌。
那一年,刚好流行一首歌曲《昨日的伤痛》。我和哲修都学会了怎么去唱。哲修说:“等我学会了吉他,我就边弹边唱。”
“是啊。”
“樱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这次和哲修一样安静。街上响起了《昨日的伤痛》这首歌,一个男歌手苍老而飘渺的演唱。母亲也买了这个男歌手的唱片,里面有这首歌,第三首。
米奇已经八岁,有事和我吵架,但很活泼。母亲对我的关爱似乎又多了些。父亲回来了,说要和母亲米奇一起参加我的国小毕业典礼才走。而我也知道国小毕业后将和哲修去往不同的国中,认识不同的朋友,穿不同的制服。而对于哲修,我只知道,他有个父亲,很高大的样子,至于其他,我从来没有向他打听过。
毕业典礼那天,我和哲修站在台上领取证书。我的父亲、母亲和米奇,还有哲修的父亲在底下聊得开心。但是我听不到他们所说的话。几天过后,哲修一家便搬走了,可能就在这座城市,或者其他的。我问父母,地球上有多少城市,他们不知道。哲修后来写信给我,除了感谢还是感谢,然后就是抱歉,没有通知我便走了。他在信封的背面画下一个手掌,是沿着他自己手掌的纹路画的,我也照着我手掌的纹路画在了上面,放在了百宝箱,然后又寄给了他一个。我知道他会做同样的事情。
十二岁,国小毕业,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朋友。
那个夏天其实过得很快。父亲有一段充足的休假。我们一家人都会去散步,只要是黄昏时天气好。父亲会抱着我和米奇。虽然我们都是大小孩了,可是在他眼里,我们永远很小。而当他抱起我们时,我能更加清楚的看清父亲俊秀的面庞,而他却也幸福的弥补着他缺失着的抱我和米奇的次数。
母亲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会打扮自己,早起晚归,偶尔看下无聊的电视节目,这便是她一天的消遣。米奇,他开始有自己的玩伴,也有深蓝色的眼睛,据说和祖母的是一样的蔚蓝。
我的童年似乎就这么简陋的度过,平凡的没有什么可以记起,但是又似乎很多。因为我学会了了很多:离别是有眼泪的,即使你不想。而离别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啊?它是什么样的形状?是不是有着和苦瓜一样的味道?这是我一直想知道却始终没有能知道的事情。
而且我记住了一些人,比如我的祖父,但是我只看见过他在院子里的照片,还有我的祖母,我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当然,我也学会了忘记一些人,比如樱子,而母亲早已经记不清楚她了。
原来,记住一个人便不需要真正见过,忘记一个人也不需要刻意去忘记她,也就那样被忘记了。
母亲又买回了新的唱片,《昨日的伤痛》已经过时了,被母亲扔在了不显眼的地方。我把它收藏在我的百宝箱里,没有偷偷的因为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关心。而我关心的是樱子的那双手套,什么时候可以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