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艳阳高照的五月,是麦浪泛金的季节。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到处呈现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
走在田野上,微风吹拂,麦浪翻滚。农人们的心里充满了无限喜悦。麦收前的准备工作正在不声不响中进行着。
因为是高考的逐渐临近,学校里没有放假。寒清又是在星期六回家的。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寒清是多么想忙中偷闲地休息一下,调节一下紧张而又疲倦的情绪。
走进家门,寒清把自行车放到院子里。
“娘,我回来了。”
“娘,哥回来了。”坐在门边玩耍的阿二看到寒清进了家门,急忙跑到屋里向娘报信。
娘正在屋里准备午饭,看见寒清进来,一边切菜,一边说道:“不是功课挺紧吗?怎么又回来啦?”
“快没有吃的了,回来再换点粮食条。”
当时的中国还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国内的一切用度都必须掌控在国家的计划范围内。粮食同样是国家的计划物资。一个人外出吃饭要有粮票,或者用粮食部门出具的发票到所在单位再换成饭票。寒清说的粮食条就是用粮食换取的粮食部门出具的发票。
一身的疲倦使寒清显得无精打采,看见娘对自己的话没有理睬,便一头歪到了炕上。
“哥——”阿二走到炕边,拉住寒清喊道。
“去,去,去,哥累了,自己先出去玩吧。”
“娘——,哥不和我玩。”
“看不见我这儿正在忙吗?回到家里不帮忙,还净找事。”寒清娘埋怨道,顺手一把拉过阿二,“来,到娘这儿来。”
寒清娘忙着手里的活计,阿二在后面跟来跟去。
“来,来,跟哥玩吧。”寒清慢慢地坐起来,招呼阿二。
“就不跟你玩,哥坏。”阿二还真犯上了倔脾气,一边拉着娘的衣襟,一边撒娇地说。
“别逗啦,帮不了忙,净添乱子。”
寒清娘做好了饭,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了。
“这次换粮食条,用玉米还是用麦子?”吃着饭,寒清问娘。
“我哪里管你使啥,爱使啥使啥。”寒清娘一边喂阿二吃饭,一边不住地唠叨着,“你说吧,你爹躲出去了,倒也干净了。一家子老的少的都张着嘴要饭吃,哪一点不是我都要想到?你又在上学,不但不能帮我的忙,还要花钱。你现在都这么大了,还不能照顾自己,就是我累出个好歹什么的,你们谁来管我?你爷爷奶奶又都是那个样子。我一天到晚地忙,又有谁能体谅我?谁能说我一个好呢?”寒清娘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一说就是从头到尾地来一遍。有时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要唠叨个遍。
寒清知道娘的脾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顾自己吃饭。
“怎么?知道自己没理就不说话啦?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上了这十几年的学都学了个啥?老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榆木疙瘩?”寒清娘一向是得理不让人,有时看到对方的弱点,就更是喋喋不休了。
娘的唠叨确实让人烦,不过,习惯了,寒清也就能忍耐住了。更何况孔老夫子的纲常礼教思想已经在寒清的大脑中扎下了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吗!
吃过饭,寒清没有再说什么,自己找了个口袋,装了一袋玉米搬上了自行车。
“才几天,又换那么多?跟我们一家人吃的差不多。”寒清娘收拾完锅碗,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寒清很吃力地搬了一袋玉米往自行车上放,便说道。
寒清没有说话。
“啊!如今长大了,有主见啦!现在还用着娘哩,以后用不着的时候还不把俺吃了?”
寒清知道此时答话又不定会换出娘什么话出来。于是,他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径自走了出来。
粮站上,寒清敲开了一个门,里边几个人正在喝酒,其中一个矮胖子问道:“什么事?”
“换粮食条的住在哪个屋里?”
“往左第二个。”寒清退了出来,又向另一个屋子走去。
开门的是个年轻妇女。
“啥事?”
“换粮食条的。”
“等一下。”说着,那妇女回屋拿了钥匙出来,领着寒清向粮库方向走去。
“口袋里装的是什么粮食?”那妇女一边走,一边回头问寒清。
“玉米。”
“现在都用小麦啦,回去换出小麦再回来吧。”说完,那妇女转身就要回自己的屋里去。
“大嫂,等一等,就这么一次,你就给换了吧。”寒清近乎哀求地说。
“不是我不给你换,这要有主任的批条。”
“常言说县官不如现管。我想这点小事你还是能办的。再说,我自己带这么一大袋子东西来一次也不容易,你就好意思让一个孩子受累?”寒清知道那妇女是在买关子,便说道。
“这样吧,这次少换些,下不为例。”
“行,行,行。”寒清一看有门,连忙答应道。
“不过,玉米的价格可低,而且还要扣除杂质。”
“行。”寒清见事情能办,也就不管人家说啥,他都是一个行。
在粮库里,又纠缠那个妇女把全部的玉米收下。过完秤,寒清又回到刚才喝酒的屋子里找会计结账。又是一阵子的死等硬缠才把会计从酒桌上拉了出来。
一切手续办完,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时分。
回到家里,寒清娘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准备做饭,看见寒清进门了,便又开始唠叨起来。
“换粮条,换粮条,就换了一晌?不定又跑到哪里玩去了。都这么大了,一点大人心眼也没有,不知道现在地里很忙呀?”
“到那里,人家不是不给换就是找不到人······”寒清想解释一下,便说。
“不给换就回来呀,没必要在那里等一晌吧?”没等寒清说完,娘就抢白起来。
沉默是解决一切争端的最好方法和途径。寒清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他认为,无论多么激烈的争执,只要把对方的对立面拆除了,矛盾也就不复存在了,再喜欢争执的人也只能偃旗息鼓。
晚饭后,寒清去了爷爷家。
情感这东西是无拘无束的。任何强加的感情都是一种伪装,不知不觉的情不自禁才是情感的真正含义。情感是无条件的奉献,相处是产生情感的基础,同时也是一条重要的途径和主要方式。
走进爷爷家,尽管爷爷的脾气很古怪,寒清也觉得很是轻松自然。有时甚至会把爷爷的笑骂当成一种精神享受。此时,奶奶特意精心细制的关怀成了寒清回家后的精神安慰。
他每次回家都要来看看两位老人。
从爷爷家回来,天已经很晚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寒清要返学了。
“娘,换饭票的钱还不够,再拿几块吧。”寒清收拾好行李,对娘说。
“钱,钱,又是钱。不能挣钱还净是花钱,钱来的就那么容易?“寒清娘本来就是一个看钱特别紧的人,这时听到儿子又要钱,自然要发几句牢骚。她一边给儿子拿钱,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爷爷奶奶对你那么亲,咋不找他们要去?”
寒清无奈地等待着,看娘没完没了地数落,心中就有点不耐烦了,顺口说了一句:“不就是几块钱吗?数落起来没完没了。”
“现在是要钱哩,说几句就不行啦?我说别的啦?”
“没说别的还来这么一大堆话,再说还不到天黑呀?”寒清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就顶了这么一句。
“爱找谁要钱就找谁去吧!张三李四不数落你,你不吃人家不喝人家的。”寒清这么一顶嘴不打紧,寒清娘也急眼了,顺手把钱塞到衣服兜里,转身忙自己的活去了。
看着娘那么急,寒清一赌气,钱也不要了,径自推车出了家门。
寒清的情绪好像被凝固了,世界已经和他断绝了缘分。他一个人低着头骑着自行车在通往学校的公路上慢慢地向前爬行,被冻结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一圈,一圈,自行车慢慢地移动着,寒清的两腿也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啊——”“吱——”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一辆白色的轿车急忙刹住了车。
“不要命啦?”司机探出头来,冲着寒清叫道。
“谢谢!”不知寒清是否听清了对方的意思,他回头笑了笑,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这是个疯子,别理他。”
轿车一溜烟似地开走了。
经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吓,寒清从下意识中清醒过来。他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不觉中又对刚才的刹那感到了后怕。
上下班的人不时从他身边骑车而过。
随着心情的逐渐好转,周围的风景也不像刚才那样深沉,对周围事物也增加了一些灵性。寒清这才意识到由于刚才情绪的低沉,精神上显得有些疲乏。
不行,像这样走下去,到学校就已经是天黑了,寒清这样想到。于是他脚下就暗暗地加了一把劲,并且两眼也在努力的搜索着前方的目标,以便能使刚刚振作起来的精神持续下去。
“嗨——”从后面飞驰而来的小伙子和寒清叫上了劲。
“嗨——”寒清应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年轻人在一起一旦叫上劲来,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只见两个人穿梭于人流当中,自行车左拐右钻绕过前面的行人,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公路两旁的树木一排排地向后闪去;一波波人群被他们摔倒了后面。
赛车持续了好一阵子,寒清随着那辆除去车铃不响到处都能发出不协调声响的自行车的伴奏,额角上渐渐浸出了汗水。
和寒清比赛的小伙子已经钻进了人流,看不见了人影。寒清自己也慢慢地减缓了车速。
随着车速的减慢,寒清忽然感觉到自行车有些费力,紧接着就是“咯噔咯噔”的感觉。
车胎破啦!
无奈,寒清只得推着车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寒清走得双腿是又酸又累。终于在公路边上看见了几间房子,其间还真有份修理自行车的。
“怎么啦?车子坏了?”有几个人正在门口闲聊,看见寒清推着车子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问道。
“车胎破啦。”
“好啦,放那儿吧。”一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指着公路边一棵大杨树下比较宽敞的地方说。
那中年男子进屋拿修车工具去了。
“今天是回学校的吧?”看见寒清的行李,外边的人边和寒清聊起天来。
“啊,今天是星期天,准备返校的。”
“上几年级呀?”
“高三,马上就要毕业了。”
“不简单啊,小伙子,考大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冷桌子热板凳熬出来的。”
“试着来吧。”
说话间,中年男子一手提着工具箱,一手拿着打气筒从屋里出来。
“听口气,成绩还不错吧!这回可得给我们的大学生好好修一下。”
中年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干活,手脚还是挺利索的。
“让师傅你见笑了。”听修车师傅这么一说,寒清忙说。
“小伙子,力气不小啊!内胎都快辗烂了,换跟新胎吧?”修车师傅扒下车胎,很诙谐地说。
“能修补一下尽力修补吧。”说这话时,寒清有点很不自然的感觉,声音自然压低了许多。
“怎么?有些怕羞还是怎么着?”修车师傅好像看出了什么。
“放心吧!兄弟,俺这伙计心眼好着呢。”旁边的人插言道。
“行啦,别急,上学也不容易,俺不会恶你的。”说着,修车师傅端来一盆水,试着查找车胎露气的地方。
一个,两个,·······大小一共六个洞。
一个,两个······修车师傅在一个个地小心地粘补着。
寒清无言地看着修车师傅补胎。
这时,旁边的人也相继离去。
车子修好了。
“多少钱?”寒清很怯意地问道。
“兄弟,我已经看出你很为难的,你就看着给吧。”修车师傅也显得非常大方。
于是,寒清开始在兜子里掏了起来,渐渐地,很少撒谎的他,脸红了。没办法。卖粮食钱刚刚够一半的伙食费,粮食发票又不能分开用。
“师傅,身上就这五毛钱了,五毛,行吗?”寒清拿出五毛钱递了过去。
看着寒清递过来的五毛钱,修车师傅先是一愣,脸色有些阴沉,继而苦笑一下。
“算啦,小兄弟,我这个好人就做到家吧。”说着收拾东西往屋里走,头也没有回,向后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寒清很机械地推着车子上了公路。此时此地的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但又特别无奈,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太阳渐渐地躲起了身影,夜幕就要降临了。
路上的行人渐次稀少起来,几十里的路程还要走下去。
一个人走路很孤单,而且在情绪低沉而又十分疲惫的情况下,是很难走下去的。于是,寒清又开始了目标式的前进。
起初,是数公里桩。
一百米,二百米,······一公里,两公里······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公里桩逐渐模糊了,到最后就看不见了。
于是,寒清又把目标移向天空,找来找去,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西方不远处那颗微红而又明亮的星上。这颗星,乍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因为注意到了她,才显得可人。
“呜——”一束亮光过后,仍然是一片昏暗。
自行车慢慢地前行,那颗星也慢慢地后退。寒清的车子走得快,她就后退的快;车子走得慢,她自然也退得慢。像是大人教孩子蹒跚学步;又像是热恋中情人的调情,真是好玩又可爱,可气又可乐。独自行走在这闲逸而清静的夜中,欣赏着大自然的夜景,真可谓别有一番风味。不知不觉中寒清忘却了疲劳,忘却了以前的不愉快,一身的轻松感使得寒清的车速逐渐地变轻,变快。
星,仍然是那颗星。也明知她就在不远的前方,但是她却忽隐忽现,一会儿站到了前面;一会儿又躲到了树枝的后面;一会儿跑到了你的左边。寒清的车子无论怎样地行驶,那颗星始终和他保持那么远的距离,真是求之不得,弃之可惜。看看天上的星,再想想地下的人,确实世界上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又有多少的遗憾终生。话又说回来,那星虽然是遥不可及,但是,她毕竟是夜行人前进的目标。她不仅仅陪伴夜行人走过了一段漆黑的寂寞之路,也使夜行人战胜了一次又一次的疲劳。
星,仍然那么高,那么远;寒清的车子仍然那么追,那么赶。
也许在东海龙宫做客的嫦娥仙子听说了这件离奇的故事,急急忙忙辞别了龙王,带着酒后满脸的红润,赶来凑热闹。当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那颗淘气又可人的星玩够了游戏之后,并没有和寒清告别,就悄然离去了。
风风火火赶来的嫦娥仙子没能把好戏看完,就草草地收场了。她显得很是无聊,本来酒后红润的脸庞,这时也变得煞白。无奈,只好自己来陪伴着这个孤独寂寞的寒清来走完这段慢慢夜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