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无言,韩熙儿被冻的近乎麻木,连话都不想说,阿峰一直走在后面,似乎心事重重,接了个电话后就这样一直心不在焉的跟在韩熙儿的后面。
好冷!她哆嗦着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有点意外地看着身后的阿峰,这不像平日里的他,有点奇怪?
当然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开口。
“阿峰,熙儿,出事了!”还没走到家,四婶已经在屋外那条马路上迎接了,嘴里不住地嚷嚷着。
她知道四婶一向有点大惊小怪,对此他们是习以为常了,也不见的真的有什么大事发生。
“昨晚河岸对面那村子里有家人被捅了,那个惨呀!”四婶仿佛当事人般身临其境地描述着道听途书来的“故事”,“那贼本来时想翻墙进去偷点东西的,白天踩好点的,知道那家男人不在家,谁想刚一爬上墙就被那家男人发现了,抡起一根钢管甩过去,恰好砸在那贼腿上,那贼硬撑着跑了,还没一支烟的功夫,贼就叫来一大帮兄弟把那家人给抄了,砸的砸,抢的抢,还把那家男人浑身捅了个遍,像马蜂窝一般……”四婶捂住了胸口,“你说这都是什么世道了啊?听说报了案,公安局也没有办法,现在那些当官的,谁管你这些事啊……”四婶不住地捶着胸口,“这些作孽的,早晚要报应的!”
韩熙儿敏锐地感觉到了阿峰的脸色在一霎间变得苍白,半天没有吭声。
她安抚了一下四婶,三人一起走进了屋子,阿峰却像困兽般不安分起来,来回走动着,不时地看着手机。
她不知他何时也拥有了这样一部代表着财富与荣耀的手机,那是好多同龄人可望不可求的奢侈品,阿峰哪里来的钱买的起?
她的脸沉下来,冷冷地望着远处的他,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来。
“你回去吧,我自己上车,”韩熙儿叫住了一直沉默的阿峰,已经到了站牌下,她要乘坐的公交车还没来。
“嗯,好吧,替我问一下婶婶和郭叔叔好,”阿峰茫然中抬起头看看四周,最后视线回到了她身上。
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阿峰,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着我!”
阿峰抖了一下,最后摇摇头,苦笑着,“没什么事,没关系,你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电话,想回来时,我去接你回来,”
她舒了口气,最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似乎要把他看透一般,公交车呼啸着开来,停在站牌下,一大堆人潮水般涌向前去挤,韩熙儿最后一个上了车。
妈妈不知放假没有?郭叔叔应该没有,每年这个时候,事情总是特别的多,特别的忙,也不是说医院有太多事情,而是他有太多事情要忙,早上给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碰巧是他接的,说是这两天他值班,前段时间他接手了一个危重病人,特别忙,恐怕中午都没有时间回去接她。
他在电话里歉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头有人喊着“郭医生,郭医生!快来……”
韩熙儿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站在医院大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她没有钥匙,郭叔说过要给她一把备用钥匙的,都被她拒绝了,那是郭叔和妈妈的小窝,她不想轻易走进去,打扰他们。
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多是提着饭盒和点心的病人家属,匆匆忙忙,偶尔还有提着花篮的穿着光鲜的男人从轿车里下来,谈笑风生。
几个垂暮老人推着轮椅在医院的公园里闲溜达。
不时救护车的呼啸声传来,又呼啸着远去。
这是一个见证生离死别的地方,生老病死,交通意外,有的人呼天抢地抱头痛哭,有的漠然以对。
无论什原因和理由,大家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医院是个晦气的地方,健康的人谁又愿意踏进来呢。
郭叔却在这个晦气的地方待了大半生,每日见证着生的喜悦和死的痛苦,痛苦不是逝者的,生者才是最可怜的。
她站在电梯门口等候着,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变化着,这个场景似乎很熟悉,就如一个多年以前的梦境,突然有一天被触动,回忆起来,虽然熟悉,却也只是零散的片段,再是努力也拼凑不出完整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午时,天气也是这般的冷,病人也是这样的多,她一个人不安地在这里等着电梯,她将红豆汤泼洒在当年还很年轻的郭叔叔身上,再后来,一个冷峻的男人和一个华贵的女人匆匆的来了,又很快地离去…….
爷爷也是那个时候离世了,在这样的一个冬天的午后。
她恍惚的摇了摇头,医院、医院,她似乎总和医院这样一个不详的地方联系起来。
还有那个脸如雕刻般俊美异常的男人……
林子枫那冷峻的容颜突兀地闪现在她混乱的脑海里。
“快让开!”一个人粗鲁地推了她一下,这让沉浸在回忆里的她几乎站不稳,幸好靠着墙,才没摔倒。
她恼怒的望着这忙乱的一群人,担架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人静静地躺在上面,如果不是有护士举着氧气,她一定会认为那是个死人,一个流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死亡的人。
那黧黑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血腥味充斥在这个狭窄的走廊里,她捂住了嘴巴和鼻子。
心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那个男人!她认得。
火车上站在她身边,汽车上吐了她鞋子的男人!
担架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声地抓着担架上的人,无神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绝望后的痛苦和恐惧。
旁边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围着担架焦急地商讨着,还有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倒在地上,低低地抽泣着。
突然后面那小女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迅速冲向人群,还没等人们看清楚,那小女孩已经疯一般跑下了楼。
韩熙儿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紧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嗓子里被什么卡着,那抽筋的感觉从脚心传来,她几乎不能自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先到我办公室等着。”是郭叔叔急促的声音。
“病人颅脑出血情况严重需要马上手术,”郭珂摘下口罩,神情复杂的看着担架上的那个男人。
这是刚从急诊科送来做脑科的一名患者,也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外伤这样严重的患者,刚进来时候心跳和脉搏几乎察觉不到了,经过抢救后,院方建议立刻转院的,可是这种情况下,转院无异于是加快伤者的死亡速度。
听了他的话,那几个守在担架边的人面面相觑,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那得要几多钱啊?”
郭珂面色一沉,都什么时候了,命悬一线,还问钱?
“谁是家属?赶紧交住院押金!一刻都不能耽搁!”他戴上口罩迅速吩咐着。
手术的事情其实不在他的职责范围,说真的,如果不是他值班,走正常程序,这种重伤患者也不是他接手的范围内。
“可……可,我们没钱哪!”那年长男子嗫嚅了一下,低着头。
郭珂这才注意到这几个人的衣着样子,他顿住了。
“医生,您行行好,救救他吧!”那一直呆滞的妇人突然爬过来跪在地上朝郭珂使劲磕了几个头。
郭珂连忙弯腰扶住那妇人,为难地看着她。
“我们真是没钱啊,我婆婆还在这里住着院,因为欠费被停药好几天了,求求您了,先救救他吧!”那妇人不肯起来,头贴着冰冷的地面不住的磕着。
“你们现在带了多少钱过来?”郭珂沉思了一下,情况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了。
那几人纷纷掏出口袋里的钱,最后交由那年长男子手中,奉到郭珂面前。
郭珂大概看一眼,只有六七张一百的,其余的都是零散的,甚至还有几个硬币夹杂在其中。
“就这些了,医生。”
郭珂长长出了口气,摇摇头,“这种手术最少要先交两万押金!”
这句话就像一道催命符,让在场的每个人的心凉了个透。
两万哪!那是什么概念?
“你先救救他吧,钱我们回家借,一定会给的,请相信我们,”那妇人绝望的哀求着。
“郭叔,通知他们赶紧准备做手术,我去给交住院押金!”韩熙儿走到郭珂前,轻声的说。
郭珂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韩熙儿重重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跑去。
这是一套简单的老旧的单位集资房,一居室,加上设计不合理,采光不好,显得有点沉闷和压抑,不过房虽然小,但收拾的很干净,墙壁四周一些被侵蚀的斑驳的地方如今也被主人细心的贴上了颜色淡雅的墙纸,客厅那套沙发看来也是新换的,上面套上了和墙纸同样颜色的沙发套。
韩熙儿轻轻地坐在上面,感受着它起伏的弹力,想象着阿峰家那个带耳朵的小木板凳,考虑着是否也给它穿上这样一件美丽的外套,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小姑娘坐在上面摇呀摇,小板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想什么?都这么大了,做事还这么冲动!”韩夕歌站在客厅中央,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女儿。
三十四的女人,应该正如一朵午后怒放的玫瑰,虽然错过了时间,但依然有种逼人的魅力。
韩熙儿看着母亲绷着的脸,细细的皱纹布在眼角尾部,嘴角上那过早出现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
“别这么说她了,我觉得......”郭珂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韩夕歌。
“你觉得什么?她很伟大?还是她很幼稚冲动?”韩夕歌转身看着郭珂,语气很冲。
韩熙儿绷紧了身子坐在沙发上,依然不发一言。
“你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家做慈善。”韩夕歌越说越气,“而且就算帮他们交了两万块押金,接下来还有一大笔高昂的治疗费,不然的话,我们依然改变他的状况。”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低了下来。
韩熙儿嘴角扯了一下,眼睛望向郭珂。
“这个......”郭珂低着脑袋,嗫嗫嚅嚅。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我们又能改变什么?最多只是解一下燃眉之急,给了他们暂时的希望,可是接下来呢?给了希望后却让他们再次陷入绝望?”韩夕歌望向窗外,“我觉得那更残忍!”
“夕歌,你知道不?早上送来的那重伤男人的母亲今天下午在我们医院去世了,因为一直交不起治疗费,拖的时间太久,下午脑干出血已经去世了。”郭珂沉重地叹了口气,“虽然像你说的,每天都要面对这些,但是我依然无法坦然面对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无钱治疗而死去,再弱小再卑微的生命都有生的权利和渴望,但是我们却眼睁睁地剥夺了.......习惯,真的是太难了。”
一时间,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再弱小再卑微的生命都是有生的渴望!
医院走廊里那小女孩疯狂的嘶吼,那女人绝望的眼神,火车上那男人谦卑感恩的神情......
韩熙儿站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犹豫了好久,话筒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一咬牙,颤抖着手拨了几个号码......
“熙儿?”韩雨有点反应不过来,带着难言的惊讶和喜悦,他实在没有料到她会给他电话。
一边的江少辰闻言,赶紧凑上前来,竖起一只耳朵紧紧贴在韩雨的手机边上,却被韩雨用胳膊肘给推开了,他捂住手机,看着好奇的爷爷也睁大了眼睛等着。
他说了句不好意思就马上跑到外面接电话了。
江少辰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没趣地来到老爷子身边坐下,无聊地看着林子枫和老爷子继续博弈,不过显然,韩雨的这通电话勾起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兴趣,老爷子有点意兴阑珊了,连子枫也明显没了刚才的敏锐,更是心不在焉。
“子枫这次可以多待些日子吗?”老爷子手里捏着一个棋子,小心地察看着该放在哪里。
“还有我。”江少辰立刻补充,“老爷子您太忽视我的存在了。”他故意装作不满。
“我是说子枫能在国内待多久?”老爷子横了他一眼,“子枫整日在国外没时间倒也罢了,你整天无所事事,我三催四请的,你都不过来,还说我忽视你?”
林子枫和江少辰对望一眼,老爷子有点反常啊,他一向是不怎么喜欢热闹的,话也不多,今天是怎么了?
“老爷子想我的话,我天天都来,就怕您老嫌烦,嘿嘿,”江少辰赶紧安抚他。
“爷爷您放心,这次我的时间可能比较长,学校那边没多少事情了,所以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林子枫含笑看着老爷子,“就像少辰说的,就怕惹的你烦了,到时候赶我们走。”
江少辰还是留意着外面接电话的韩雨,“看来这次那小子是认真的,从没见过他这么兴奋过!”他附在林子枫耳边嘀咕着,“真不知道那女孩有什么魔力,这么快就把那小子收拾了,我倒是挺想见见。”
林子枫身子闻言绷紧了身子,愣了片刻,“那是韩雨的女朋友,你见什么见?”
“瞧你这死脑子!我就说英国那地儿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还真熏陶了他们那古板守旧的遗风啊?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嘿嘿,有机会。”江少辰摇头晃脑。
遗风?林子枫无奈地苦笑。
“唉,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我哪里会嫌烦,这里太冷清了,没点人气。”老爷子放下棋子,身子向后躺着,眼睛望着院子左边那空荡荡的屋子,有些出神。
是的,太冷清太寂寞了!
夕歌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父亲吗?
“熙儿,你回家了吧?怎么样?还好吧?”韩雨按捺住激动,小心地想着措辞。
韩熙儿沉默了一会,“还好,谢谢,没事,我挂了。”
她不等韩雨说话立刻又挂上了电话。
真是的!自己都在想些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能想到找他开口呢?
脑子真是卡壳!不可理喻!
她重重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又长长出了口气。
“阿峰来了,等你好长时间了,”她刚敲开门,就看见郭叔站在门边,系着围裙,大概正准备晚饭,她往厨房瞟了一眼,没看见妈妈。
“你妈晚上还有两节课,可能要晚点回来,咱们不等她,马上开饭。”郭珂说着解开围裙,开始布置餐桌。
“郭叔,你别忙了,我和阿峰有点事,你先吃吧,我们要出去一下,”
她拉着闻声走出来的阿峰匆忙给郭珂丢下这样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拉开门下去了。
阿峰不知所措地跟着她后面,只留给郭珂一个歉意的表情,两人便咚咚咚地跑了。
“这两孩子,什么事这么急!连饭也不吃。”郭珂还没来得及劝阻,只好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