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直接去城里先看一下婶婶和郭叔叔再回来呢，”剪着平头的阿峰，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口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接过来韩熙儿怀里的背包，轻松地一甩手将包扔到右肩膀上，带着指责的口气望着她。
韩熙儿没有理会他，她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一想到要独自面对母亲，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压抑和无奈，还有郭叔那殷切的小心翼翼的眼神都会让她觉得不自在，所以还是干脆先回老屋这边住几天再说。
“你什么时候有了口臭？”她挑高了眉头，仰着头看他。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比她要高那么多了，以至于她必须仰着头看他。
小的时候他一直比她矮，又黑又瘦的，直到上了中学，他才慢慢赶上她一直鹤立鸡群的身高，但也只是和她平齐罢了。
现在竟然高了她半个头了，而她竟然从不曾察觉，这让她心里耿耿于怀。
只是半个头的差距而已！
“没有啊，我哪有口臭，”阿峰那刚毅俊朗的脸有丝不解，这丫头说的什么鬼话？
“那你还学人家小混混嚼口香糖？很酷吗？我不觉得。”她毫不留情的损他。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觉得无拘无束，不需要刻意的伪装和虚伪的谈笑。
“服了你了，”阿峰苦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吐出了口香糖，“快走吧，我妈听说你要回来，早就张罗午饭了，现在该是望眼欲穿了。”
望眼欲穿？真是个文绉绉的新鲜词。
韩熙儿心里暖暖。
四婶是个善良爽直的人，待她如自家孩子一般，小的时候，每当妈妈加班或者忙的时候经常把她放到阿峰家，阿峰还有个妹妹，比韩熙儿小一岁，文文静静的一直跟在哥哥后面玩，而每当韩熙儿在的时候，她又是常撇了哥哥乐颠颠地跟在韩熙儿的后面，这让一向自大的阿峰一开始很不爽，而且他很不喜欢她那种高高在上睨着眼睛看人的讨厌样子，凭什么就她与众不同？一副小公主的模样？又不是真的公主！尤其是当她穿上漂亮的小洋装真的就像童话故事的小公主，大家看她的眼睛都是直直的，仿佛她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于是借故为难熙儿，被四婶发现后便揪着他的耳朵骂，常揍的他不敢回家。
他更是怀恨在心，趁大人们不在家的时候变本加厉欺负她，终于有一天，一向懦弱的熙儿爆发了，撩起小裙子翻身骑在他身上，学着四婶的样子使劲揪着他的耳朵，两只手轮换着三百六十度地转着圈的拧，疼的他是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妹妹哭着去找大人，才把扭在一起的他们分开，她的手里还拽着他的一缕头发，小裙子被扯的裂开了，披头散发的，一声不吭。
从那以后他是真的怕了她，再也不敢有事没事使唤她欺负她了。
对熙儿来说，那次打架的后果换来了妈妈的好几天的不理睬，但也让幼小的她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忍无可忍的时候，无须再忍，奋起反抗才是正确的选择，当然，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此母亲和她冷战了好久，对她不理不睬，视而不见，把她当成透明人这是母亲惯用的手法，每当母亲认为她做错了事，就这样不会问缘由，会这种方式来对待她，或者是用一种冷冷的眼神长时间的盯着她，不言不语，就那么一直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透，那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神，常常使她恐惧无助，她怕极了母亲的眼睛。
她有时候猜想母亲在那种状态下会不会突然拿起一把刀砍了自己？
在那种情况下，她仿佛不是对着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仇人！
对，就是仇人，只有刻骨的仇视才会有那种寒冰一样刺伤心肺的眼神。
母亲不是不爱她，她知道。
相反的，她疼她入骨，小时候，母亲都是母亲送她去上学，她胆子小，小的反常，甚至一个突然飞来的蚊虫都会让她心惊胆颤，更别说那些陌生的不怀好意的同学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她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敢看老师的眼睛，偶尔老师在课堂上的一声呵斥都会让她紧张的一节课动都不敢动，头不敢转一下，就一直保持着那种姿势知道下课，以至于后来老师在要教训调皮的学生的时候，先把她带出去放在办公室里，等教训完学生再把她带回教室……..
母亲为此不知和老师说了多少好话，陪了多少笑脸，每次开家长会，母亲都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唯唯诺诺地对老师不停地点头称是。
那时候好多小朋友都不用妈妈送了，只有她，依然要妈妈接送，骑着那辆破旧的单车，每天穿梭在那条远远走不到尽头的铺着青石板的街上…….到了学校，母亲停在学校大门口，帮她整理好书包，就那么一直看着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学校，她始终不情愿一个人面对偌大的学校里那么多的人，她也经常在不经意的一转身时看见母亲依然还是立在学校门口呆呆地目视着她…….
那种场景在很多年以后，还是清晰地留在记忆里，以至于在后来母亲冰冷的眼神中，她依稀看得见当年母亲在学校门口倚在单车上的情景。
每次在被母亲惩罚后一个人静静地躲在角落里，阿峰总会找到她，四婶也总是会一边数落着母亲一边拉着她的小手带她回去，阿峰和妹妹一个在左一个在后跟着，在夕阳的余韵里，她偶尔回头，除了那被夕阳拉的长长的影子外，就是母亲倚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眼神，那时候，她的眼睛里不再冰冷，有的只是年幼的她无法理解的复杂和陌生。
四婶和母亲完全不同，说话大声大气的，举止粗鲁，也说脏话，但很少当着孩子的面。
四叔是镇上一个木匠，在街面上经营着一个小铺面，整日忙碌着，她和阿峰和妹妹也有去过那里，到处都是木屑，四叔挥舞着手中的斧头，那斧头闪着银光，咔嚓咔嚓地落在木头上，熙儿望着那斧头总是会担心斧头突然掉下来砸在她的脑袋上，所以她总是躲的远远的，阿峰和妹妹总能捡到一些剩下的木块，拿到一边，三个人快乐地凑在一起将各种形状的木块拼接一起，摆成想要的东西来，常常是一座歪扭的小房子，难看的小汽车，或者一棵奇怪的大树……..
爷爷在世的时候是整个镇上有名的木匠，跟他学手艺的年轻人很多，四叔是其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过的紧巴巴的。
阿峰在读完初中后就辍学了，四叔挥舞着那把斧头追儿子半条街，也没把他逼进学校，最后在郭叔叔的安排下托关系进了一所技校。
阿峰其实挺聪明的，就是怕读书，加上妹妹也要读书，一家子自然也供不起两孩子读书，作为长子的他率先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去了那家技校，不过听说在那里也是经常闹事不省心，弄的学校几次要退学。
这些都是母亲偶尔说给她知道的，她中学考进了城里最好的一中，继而住校，很少再见到他了。偶尔放假回家一次也难得看到他，倒是他妹妹常常过来陪她聊一聊。
“熙儿来了，”大老远的，四婶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欣喜。
阿峰的妹妹囡囡还没放假，因为正读高中，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学习很是紧张，到现在也还在学校补课。
四婶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四叔也难得拿出了一瓶白酒和两瓶饮料招呼着她坐下。
“给你的板凳，你不在，没人坐，你御用的！”阿峰从里屋掂来了一条老旧的小板凳递给熙儿，她接过来一看，不禁笑了，这还是她小时候经常坐的那个，四叔专门给她做的，靠背上竖着两只小耳朵，整个小白兔造型，小时候为这个小板凳三个人经常你争我夺的。后来都长大了，她也去了城里读书，这只小板凳却再也没人争了，被四婶收了起来，只有偶尔她回来坐坐，只是长大了的她再坐进那小板凳已经不合适了，只有阿峰每次逗她，依然还是会拿出来摆在那里给她看。
板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斑驳的面，看起来像个历史悠久的古董诉说着他们那曾经的快乐的童年往事。
“熙儿，来多吃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别只顾着读书了，身体最重要，”四婶心疼地周身打量着她，“再瘦下去可不行，以后都嫁不出去了就麻烦了，”
“妈，你别担心，熙儿嫁不出去，我不嫌弃，给我做媳妇，咱家还省了一大笔彩礼呢，”阿峰一边吃一边打趣。
熙儿闻言白了他一眼，“想的美你。”
“这孩子净说混话，你那副混账样子哪里配得上熙儿，我要是熙儿她妈就是要饭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我们熙儿这么有出息，又生的花朵一般，将来不知有多少阔家公子追的赶的，到时候真给一大笔彩礼，给你娶老婆我们也不愁了，”四婶眉开眼笑地盯着熙儿左右上下打量着，真是越看越美，“对了，熙儿你在学校交男朋友了没有？”
熙儿笑着摇摇头没言语。
她喜欢这种久违的氛围，亲切自然，无拘无束。
唠叨的母亲，慈祥木讷的父亲，一旁还有疼她爱她的哥哥。
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惜这不属于她，只是寄住的暂时的一个家，那是别人的家。
她和母亲的那个价里，远远是一副冷清，母亲也绝对不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的，她也很少和自己交谈，除非必要的，她也是一副说教的、指责的口吻，总之，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和迁就，也总不会如她意，自她有记忆起，两人之间就像两个机器人每日重复着简单的对话和相处模式。
机械、冰冷。
似乎就是一种义务和责任，小时候，她是母亲的义务，长大后，必须的交谈又成了她对母亲的责任。
“说孩子混账话，你也老糊涂了吗？人家熙儿她妈听到你这话可不依，”四叔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完了皱皱眉，细细品着，瞪了四婶一眼。
“也是，我还真把熙儿看成自家闺女了呢，对了，熙儿你赶紧吃，吃完了下午让阿峰送你去城里，该回去看看你妈了，她挺想你的。”
韩熙儿沉默了下来，咬了咬嘴唇，“过两天再说吧，我想明天去爷爷坟山看看，”
四婶和四叔对望了一下，摇摇头，最终点点头，“那好吧。”
“房子我提前给打扫了，被子早上才刚拿出来晒，今天天不好，不然今晚你睡囡囡的房间吧，她还没放假。”四婶提议。
熙儿点点头算是默许。
清晨的寒风刺骨，爷爷的坟墓孤零零地落在那里，四周连棵小树都没有，她以前种了一棵，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还会飞来几只小鸟落在上面乘凉，后来小树还没长大就死掉了，或者是爷爷习惯了清静，不想有任何声音来打扰他，她这样想。
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吹着带到了半空，又落在了远处。
一切都是凋零的，枯萎的凄凉，等到春天小草发芽了，应该会有点暖意，可是，那似乎要等很久以后，春天是那样的遥远，她从不敢渴求能从寒冷漫长的冬天看到绿意盎然的春天。
爷爷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下，就这样孤零零的躺了那么多年，那似乎是一个无尽头的地方，黑暗，寒冷，没有一个人陪伴，爷爷应该很孤独。
她静静地跪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想象着爷爷也是躺这样湿寒的地面上，那慈祥的笑脸，粗糙的大手抚过她的脸庞，背着她走过那条开满了野花的小河，牵着她走过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
她依然还能感觉到爷爷牵着她手的温度……
泪水不觉间流淌下来，顺着那光洁如白瓷般的脸颊滑落，滴在了那带着余温的灰烬上。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已经离她远去了，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再也不会温和地给她擦去脸上不争气的泪水，也不会再有人背着她，在春天的河堤上慢慢前行。
她有时候以为是个梦，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的妈妈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甚至还有模糊的爸爸的身影，爷爷爽朗慈爱的笑声…….
无数个午夜从梦中醒来，当泪水沾湿枕头，望着漆黑的夜色，她知道，一切是再也回不来了。
春天走了又来，只不过是三个季节的等待，而梦里的一切是真正的远去了，就如远远离她远去的爷爷，虽然没有消失，却是真正的走了。
此时，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地下，而她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感受着这个寒冷的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