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无忧谷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花间彩蝶飞舞,树下三两只小鹿欢畅着嬉戏,潺潺溪水里,几只云鹤恬然散着步。阳光穿越云雾洒落在这一方谷里,折射出梦幻般的光线。
此时无忧谷就如仙境一般。
无忧谷的山涧前,皇甫浪鹤在垂钓,无忧歪在一块青石上看一本古本小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无忧幽幽叹了一声,漫漫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从……”
皇甫浪鹤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无忧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皇甫浪鹤自笑着不答。
“喂!你到底在笑什么?”无忧的眉毛拧作一团。
“我啊……”皇甫浪鹤笑着说:“在笑有人在思凡了。”
“什么思凡!我又不是什么神仙!”无忧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恩……也对!”皇甫浪鹤点头。“那么,应该怎么说呢?”
“什么什么怎么说?”无忧装着不明白他的话。
皇甫浪鹤笑着不语。
“讨厌你的笑!”无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皇甫浪鹤放下鱼竿,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无论是人还是妖精,只要有心就会生情,动情有什么难堪的?”
无忧看着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皇甫浪鹤放开她,一脸深思的样子。
“好奇什么?”无忧问他。
“这几百年来,你是怎么没让自己喜欢上凡间男子的呢?”皇甫浪鹤笑着说。
“这个嘛……”无忧得意地笑了起来。“因为凡间的男子都太容易看透了,我才不要为那些愚昧且浑浊的男人动心呢!”
“愚昧浑浊?”皇甫浪鹤笑着问:“可为什么我会听见,有人在为那些愚昧浑浊的男人写的那些东西而叹气呢?”
“谁在叹气了?”无忧撇了撇嘴。“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这些都是男人写的呢?”
“据我所知,这秦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男子,他的后人便住在北京边郊。”皇甫浪鹤说着轻敲了一下她的头。
无忧疑惑地问:“果真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家的后院的一座小屋里全是各朝各代的杂记。”皇甫浪鹤轻笑着说。“而且好多都绝迹了的。”
“真的?”无忧满脸兴奋地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向涧边。
“看你兴奋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想去拜访拜访?”皇甫浪鹤好笑地问。秦问的后人——秦渔凡是他至交,那秦渔凡虽然有些酸溜溜,但却是个极有才华的一个人。他的红颜知己多得不得了,这些可都得归功于他的先人给他留下来的那些书。那些女子无论是市井粗布女,还是待字深闺中大家闺秀,凡是认得字的,无是他后院的常客。
“才不是呢!”无忧被他说穿,不觉红了脸说。她常去拜访那些藏有她好奇的东西的地方,她的拜访方式是悄悄的,从来都不和主人打照面的。用通俗一点的话形容就是顺手牵羊,再通俗一点就是——偷。这是她一不小心给说漏嘴了的,所以皇甫浪鹤常拿这个取笑她。
皇甫浪鹤看了她一眼点头:“恩……”
“你这‘恩’是什么意思?!”无忧瞪他。
“恩就恩咯!”皇甫浪鹤大笑。
无忧恨恨地看了大笑的皇甫浪鹤几秒,然后一顿脚说:“看你笑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实话吧!”
皇甫浪鹤笑容未减。“好啊!我洗耳恭听!”
“我是想去‘拜访拜访’。”无忧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能离开这里的话。”
“哦?”皇甫浪鹤疑惑地问:“你不能离开这里?”
“是啊,不能离开这里。”无忧望无天崖顶。“不能离开无天崖,哪怕半步也不成。”
“为什么?”皇甫浪鹤问。
“不知道。”无忧收回眼神说:“师父说我在这一年里,必须待在无天崖里,如果踏出无天崖便会小命不保。”
“哦?难怪!”皇甫浪鹤点头。
“难怪什么?”无忧见他一副大悟的表情不由问。
“我就在想,以你的这种脾性怎么会一直待这里呢!”皇甫浪鹤说。
“我的脾性怎么了?”无忧很理直气壮地挑起柳叶眉。“人家才不喜欢到处乱跑呢!如果能让人家睡觉,宁可睡上几百年也不踏出这无天崖一步的,可是人家不能睡觉啊!”
“睡觉?恩……”皇甫浪鹤点头笑。“我相信。”
“你干什么又是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无忧不满地瞪着他。
皇甫浪鹤微笑着走过去提起鱼竿。一条半尺来长鱼儿活蹦乱跳地飞出水面,落在一边的草地上。
无忧欢快地跑过去抓鱼,忘记了刚才的问题。
“我们今天要怎么做这些鱼?”无忧咽了咽口水,问收鱼竿的皇甫浪鹤。
皇甫浪鹤笑着将鱼篓拧出水来,交到她手上说:“你决定,女孩子应该学会做饭才算是真正的女人,知道吗?”
“人家是狐狸精,又不是人……”无忧看那些活蹦乱跳的鱼直皱眉。她才不要学做饭呢!她也不想做女人。女人都会老,老了就会很难看。皮肤会变得像土地老头的脸一样皱皱的,头发会变得像老树精的胡子一样灰灰的,腰会变得很粗,粗得就像山神的大腿……她才不要呢!
“那你又跟人吃一样的东西?”皇甫浪鹤笑着说。
“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嘛!”无忧撒娇着凑进他,将手中的鱼篓举到他面前。“而且,你看人家的指甲刚刚染了凤仙花呢!多好看!你怎么忍心看它去沾那些血腥呢?”
“是啊……恩……”皇甫浪鹤装着很认真地想她的话。“的确不该让这么好看的手去弄那些东西……”
“就是嘛!”无忧很高兴他的赞同。“一会儿我会稍稍牺牲一下,去帮你挖些青葱的。”
皇甫浪鹤叹气。
“你为什么叹气?”无忧跟着他走下山涧。
“你真是一只懒惰又狡猾的小狐狸。”皇甫浪鹤接过她手里的鱼篓。
“能不能去掉懒惰那两个字?”无忧一脸兴奋地跳到他面前说。
皇甫浪鹤抬起眉。她这般兴奋又是为了什么?被称做狡猾的小狐狸有让她这么兴奋吗?
“能被称作狡猾就代表修炼又到了一个等级呢!”无忧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跟他解释道。“恩……我得去试试我的法力是不是提升了。”
“你又要干什么?”皇甫浪鹤皱起眉。
这丫头,前一阵说自己的功力精进了些,非得去找南山的孔雀仙子比试幻化。结果把自己变成一株狗尾巴草,三天三夜才恢复原形。要不是那蜂精将她带回来,只恐怕在那南山脚下被只老牛吃了也不一定。害得他也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三天三夜,只害怕她被山谷里的鸟儿叼走,或被鹿啊什么的给嚼了。
“一会儿我就找老树精去试试我的意念,看能不意行千里。”无忧笑眯眯地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如果能意行千里,那我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不行!”皇甫浪鹤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为什么不行?”无忧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说:“你放心啦!这次一定不会像上次那样了,上次是失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可不想守着一棵狗尾巴草,不眠不休地再过三天三夜。”皇甫浪鹤拧着鱼篓走向小溪。
“说了那是个失误啦……”无忧红着脸说。那个‘失误’还真的是很大的,做了三天三夜的狗尾巴草不说。在狗尾巴草恢复成人形的那一刻,因为她的法力还没聚形,她无法让自己幻化出多余的衣物来。当她睁开眼睛看见一脸疲累,又一脸尴尬慌乱的皇甫浪鹤时,第一次感到有地缝的好处。当时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好皇甫浪鹤很快就用他的长衫将她裹了起来。不然的话,她肯定会像只泥鳅一样‘哧溜’一下钻到地底下去了的。
“你的失误已经够多的了!”皇甫浪鹤放下鱼篓。“你还是多花点时间在修炼上,而不是到处去找人比试。如果你的功力和法力到达了某个境界,自然而然的挥洒出来的。”
“可是……人家还很想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境界了嘛!”无忧不服气地说。
“你可以在无忧谷里试练啊!”皇甫浪鹤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又变成一根狗尾巴草,又或者变成了一块石头要怎么办?”无忧苦恼地说。“你又不会法术,到时候都没人知道呢!那我不就惨了?”
皇甫浪鹤笑了。
“我……我这不是说我又会失败啦!”无忧看见他笑不由辩解道。
“好吧!”皇甫浪鹤笑着拍了拍她的脸儿说:“到时候我会在你脚腕上绑上一根红绳,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会找到你的,这样可以了吧?”
“恩,这个法子不错!”无忧笑了,然后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无论我变成什么你都会认出我来吗?以后也会吗?”
“当然。”皇甫浪鹤笑着说。
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但无忧谷仍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竟似不知人间大雪正酣。泄露季节的秘密的唯有那山壁的老藤,原本油润肥厚的叶子早已落尽,现已只剩下盘根纠结的褐色老藤还附在石壁上。
无忧坐在秋千上,看着皇甫浪鹤在给两只小兔子筑小花园的篱笆。
两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很可爱,红红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东闻闻西嗅嗅的。一只较大些居然慢慢地蹭到她的脚跟前来,它的小鼻子在她的绣花鞋上嗅了嗅,竟然张开它那三瓣嘴儿,咬住了她绣花鞋尖上黄色的丝带。
无忧弯腰捉住它,将它放在膝上,轻轻一蹬,便随风荡了起来。
她在空中低头看皇甫浪鹤。他正在用细藤绑那些竹篱笆,他专心的样子很好看,很让人——着迷。
他似乎做每件事都很专心,甚至不做事的时候也很专心。
因此,他任何时候都会让她着迷,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在一起。尽管就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看着他也开心。
无忧叹气,这样不好!
师父说,人狐有别,不要想着爱上一个人,没有哪个狐狸精爱上人后会有好结果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没有好的结果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现在会想很多的事了,她的心好像越来越满,但她却搞不清楚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只有些时候她会无缘无故欢笑,也会无缘无故叹气。不过,总的来说,这三百多天来,欢笑要比叹气多得多。
只是偶尔她会想,他会离开她吗?他什么时候会离开呢?他离开了她又会怎样呢?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会有个东西在拉动,她知道那是心痛。
她总是会想他终是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直在这样想。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皇甫浪鹤终于弄好那圈篱笆,他看着秋千上的无忧高声地问。
风吹起她鹅黄色的衣裙还有她的长发,飘然若飞。这样的她总让他恍然失神,皇甫浪鹤笑着叹气。
无忧低头看了他一眼,眼光扫过无忧谷继续出神。
皇甫浪鹤走到秋千下,抬头看着她。虽然她在高处,虽然她长长的发不时地遮住她的脸,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眼里的迷茫。
她的眼里怎么会有迷茫呢?
“在想什么呢?”皇甫浪鹤看她慢慢地落了下来,走上前问。
无忧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兔子,抬起头来说:“我在想,有时候做一只兔子也很好。”
“有什么好的?”皇甫浪鹤也笑了起来。“一不小心就被比它大的动物给吃了……你就在想这个?”
一个整天都笑嘻嘻的女孩儿忽然不笑了,总是让人很担忧的,幸好她只是在想些奇怪的问题。
皇甫浪鹤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转身走向溪边去洗手。
“可是,我说的是你那小花园里的兔子!”无忧跳下秋千,撅着嘴抱着小兔子跟在他身后。
“哦?”皇甫浪鹤顿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无忧皱着眉问。
“我都成了你养在无忧谷的大鸟了,你又怎么做我那小花园的小兔子呢?”皇甫浪鹤蹲下去洗手。
“为什么大鸟就不能养兔子呢?”无忧撅着嘴不满地说。
皇甫浪鹤苦笑,如果说她的行为变幻莫测漂浮不定,那么她说话的方式就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这三百多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她行为变幻莫测漂浮不定,说话方式的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了。
他站了起来,甩干手上的水朝木屋那那边走去。
“为什么?”无忧追着问。
皇甫浪鹤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云雾缭绕的上空,久久不语。
无忧看看他沉静平和的脸,有一丝恍惚。
三百零五天,他居然在这里呆了三百多天了。这三百多天是那么长,却又好似一眨眼间,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如果一直有他陪着,尽管只有她和他,尽管只是在这一方小小的无忧谷,应该也很好过,很快乐吧?就算做不成千年狐狸精也好,她只要每天这样看着他,只要偶尔在他的臂弯里打个盹,只要……
“你又在想什么?”皇甫浪鹤忽然低头看她。
“没……没什么……”她慌乱地也抬头看那些云雾。
“都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皇甫浪鹤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
无忧无暇理他,她眯着眼睛看着云雾一动不动。
云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而且那个黑点越来越大,看上去像一只黑色的鸟。
“怎么会有黑色的鸟?”无忧自语。
“黑色的鸟?”皇甫浪鹤抬头看,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那不是一只黑色的鸟,而是一个人,一个看样子受了伤的急速下坠的人。
“咦?”无忧咦了一声。她也看出来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
她一挥手,指尖发出一道白光,将那急速下落的人托住,慢慢放在一快大石头上。
“阿贵?!”皇甫浪鹤走到跟前看清那人不由惊呼。
“你认识?”无忧看了看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再看皇甫浪鹤。
“他是纳兰家的武师。”皇甫浪鹤伸手点了那阿贵的几处穴道,那人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皇甫浪鹤,不由眼露惊喜。
“纳兰?纳兰柔心?”无忧似自言自语。
皇甫浪鹤无暇理她,快速地点了阿贵的几处穴道。
“皇甫先生……救……格格……”阿贵抓住皇甫浪鹤的衣袖。
“她……怎么了?”皇甫浪鹤神色骤变,一向漫不经心的脸充满了慌乱与急切。
“格……格格她……被……”阿贵无力地垂下头。
“阿贵!你醒醒!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贵……”皇甫浪鹤急切地摇着已然没了气息的阿贵。
“他……好像已经死了……”无忧迟疑地说。
皇甫浪鹤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眼里有一束光在闪动。
无忧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