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拂体,秋叶莎莎,江南秋意已浓。上弦月带着淡淡的光芒洒下。
八个人,五男三女。都背负仙剑,并排站立。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一条木桶般粗细的大蛇。血红蛇信子吞吐,看得人心惊肉跳。
其中一位头戴方巾,身着书生衣衫的人眼望大蛇,嘴里说着:
“这蛇妖道行大约有三百年了。不是我们外锁妖塔里囚禁的妖物。
但是这蛇妖不安心修行,反而公然外出扰民。今日被我们撞见,该如何处置?”
“我们修真之人当然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刚刚白哲翰师弟所言不错,既然它骚扰百姓,就并非是善类。我们理当斩杀。”
“那我们...”
话音未落,一声破空。一个身影闪过,还剑入鞘的声音清脆激荡。
那蛇妖忽然仰天张开大口,显得十分痛苦。
片刻,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阵阵尘土,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一阵沉寂,几人都未言语,纷纷收起仙剑。只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声道:
“郑师哥,这次派了咱们八个人下山历练。一定都是各派数一数二的弟子。
昆仑山只派了你一人,想必定有惊人艺业。小妹不才,素闻昆仑山剑法无双,倒要领教一下。”
说话的是位二十几岁的姑娘,容貌美丽。
手里的细剑映着月光伴随那袭白衣,闪闪动人。
白哲翰劝道:
“马师妹这是何必呢?昆仑八宫同属一脉,咱们可不能同室操戈。”
那马师妹横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身边的那位腼腆的姑娘,道:
“白师哥,他郑广山师哥。”
说着指了对面距离丈余的男子。那男子正是刚刚斩杀了大蛇的那人,此时负手站立,后背仙剑,泰然自若。她见了,更觉有气,续道:
“你没看见他一直都没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么?白师哥,你们天墉城共有三人下山。用不着别人,你只你和费幕晴师姐一起,他都不是对手。
我们琼华顶和阆风巅也都有两人,难不成我们就怕了他一个人?”
白哲翰无奈苦笑,便不答话了。那马师妹见了,有转头对身后那位身着白衣女子道:
“柯师姐,你怎么也不说话了。你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任由这个人欺负我们琼华顶?”
那柯师姐年纪稍大了些,却也颇有姿色。被她一说,偷偷瞧了郑广山一眼,脸颊刷的红了。
马师妹不明就里,还以为师姐也不愿意出头。望着郑广山傲然的神色,越看越气。刚要再说,就听有人道:
“马师妹说得对。你郑师兄为何处处以鼻孔看人,难不成我们其他三派就不如你昆仑山?
单说内功心法,谁不知道天下正统在阆风巅。你若不信,我朱烨华乐意跟你比试一回内功心法。”
马师妹听后脸露喜色。又听有人道:
“朱师弟,不得无礼。”
说话的是阆风巅派下弟子中的一人,这人样貌堂堂,眉宇间英气十足,显然内功心法非一般人能及。
他这么一说,那朱师弟心有不甘,却也只好住口。
这年是甲子年,四派派了八人已经下山历练已半月有余。
之前斩了十几只妖物,却是每一只都由郑广山当先冲上斩杀,其他七人只是旁观而已。
郑广山的修为也是有目共睹,都自付勉力也可以办到,却是不能这么干净利落。
那马师妹心知,今天要是没有个强援,真打了起来,自己恐怕也不是敌手。
便对刚刚喝住朱烨华那人道:
“孔涛师兄,阆风巅的内功心法天下第一,你就不敢教训他一下?”
孔涛淡淡笑笑。他为人心胸开阔,从不跟人争一时高下。
“在下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不是郑师弟的对手。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另一人也道:
“私下我也和郑师弟切磋过,实在惭愧。郑师弟剑下我走不过二十招。”
说话的人国字脸,带着几缕胡须,大约四十几岁的年纪。此人名为谢鹤,是天墉城弟子。
这次历练后回去,自然就是下任掌门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听他也这么说,那马师妹知道没人会帮他了。气的一跺脚,就跑开了。
朱烨华身子一动,想追上去,侧头看了眼孔涛,只得忍住了。
郑广山不言一语,当先走去。片刻,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孔涛和谢鹤相对苦笑。朱烨华忙道:
“我们快去追上他们吧,走散了如何是好?”
孔涛看看几人,道:
“不用了。他们二人的修为都极高,不会有什么危险。”
谢鹤和白哲翰都点点头,不去计较了。当下几人便慢慢沿着大路走去。
郑广山不到一个时辰就追上了马师妹。他并不距离太近,只是远远跟着。
他今年三十三岁,从小跟着师父学习昆仑山道法,一晃就是二十几年。
由于刻苦于道法,很少同外人接触,是以性子有些孤僻。
初见马师妹这个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姑娘就萌生出一种好感。
只是性子不易改变,这次下山的八人中,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代表了昆仑山。
对其他几人都不甚熟悉,只想快些完成历练,回到昆仑山才好。根本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意思。
偏偏那马师妹性子外向,不几日就跟几人混的很熟。
唯独见郑广山对她不理不睬,也难免看着生气。
郑广山修为精深,得了昆仑山真传。在后面跟着极少出声,
马师妹心情烦闷,也未太过注意是否有人跟踪。
忽见马师妹雪白的身影闪进了一侧的树林,郑广山脚步加快跟了上去。
却见她正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腿,不住的啜泣。月色下,泪珠轻盈剔透。
更显得满是委屈,让人见了无限怜惜。
郑广山知道马师妹是因为自己的事情伤心,顿时手足无措。
眼见她哭的越来越伤心,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却不敢距离太近。支吾道:
“马,马飞飞师妹。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马飞飞大惊,忙擦擦眼泪,抬起头来。见郑广山这般扭捏,倒大为惊诧。
也方才觉得,这人并不似木头,只是少了交流而已。
忽然惊叫一声,喊道:
“小心身后!”
郑广山跟马飞飞说了那句话之后,心情激荡,竟然连身后的声响都未发觉。
听了呼喊,慌忙侧身,顺势抽出仙剑斩下。
一只大灰狼从他身边掠过,又向前奔了几丈,才翻身倒地而死,身首异处。
而郑广山由于躲闪不及,肩膀被抓出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
马飞飞慌忙跑来,撕下衣襟,为他裹了伤。
但这下伤的严重,肩膀都露出了骨头。马飞飞只得让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御剑而起。
一路上,郑广山心神俱醉。第一次跟一个姑娘这么近的接触,淡淡的馨香,如玉般的温暖,直是说不出的受用。
连肩膀上的疼痛都浑然不觉了。
在扬州城,马飞飞在客栈照料了郑广山整整一个月。
两人说说笑笑,早不似之前那般的隔阂了。直至渐生情愫,相互中意。
相反的,郑广山的性情变得开朗,马飞飞却偶尔羞涩,渐少言语了。
等到和孔涛他们相会的时候,各人见此都大为诧异。
一个月前还是冤家,现在竟然如知己一般。
朱烨华对马飞飞一见钟情,眼前所见,胸中尽是醋意。
但苦于师门教诲,岂能横刀夺爱,只得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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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下山历练,足足有五个半月。八个人斩杀了共计一百零七个妖物,并且全都完好的回来了。
如此战绩,当属罕见。众人对昆仑八宫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以当时之盛,十五年后的甲子年,更加不值一提了。
同年,昆仑山易主。第十九代掌门人便是那位下山历练的郑广山。
他继任之后,励精图治,昆仑山的门楣更加光耀。
岂料半年之后,琼华派来人,说有要事请他去琼华派走一趟。
郑广山平素沉稳,这时候莫名的有些紧张。想起马飞飞师妹,更是满怀的甜蜜。
琼华顶之行,他却怀抱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归来。没人知道琼华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这孩子是郑广山的亲生女儿。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便很少有人知晓了。
郑广山给女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郑惜雪。
今后的日子每当他看见昆仑山飘起雪花,总是忍不住一声长叹。
时间一晃过了五年。郑广山未踏出昆仑山一步。
眼见爱女的五岁生日快到了,当即安排了几位长老共同处理日常事务。自己带着女儿,离开了昆仑山。
由于郑惜雪太小,御剑稍长怕受风寒。便先到天墉城住了一夜,雇了辆马车,父女二人才开始了行程。
马车走的很慢,郑广山抱着女儿,让她能好好看看四周的景色。
郑惜雪见满目的青翠,是四季白雪覆盖的昆仑山所没有过的。
她孩子心性,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就连打雷下雨,也要拍手欢呼。
到了小镇市集,郑广山还要给女儿买上一大堆玩具,好好的吃些当地食馔。
一路上,郑惜雪兴高采烈,从未这般快乐过。不停的问父亲这个那个,郑广山也据所知细心的解答。
走了四十几天,马车进了扬州城。
这是座美丽的江南大城,人流涌动,熙熙攘攘。规模繁华要胜于天墉城。
郑惜雪坐在马车前,一双大眼睛望着四周。忽然她看见了一家裁缝店,咿呀的说道:
“爹爹,你是什么字?雪儿不认得。”
片刻没听到回答,只觉得好像有雨点落在了脖颈上。
“爹爹,下雨了么?”
回头去看时,只见郑广山满眼泪水,滴滴的落下。
她从未见过爹爹流泪,而且这般伤感。自己心里也兀得难受,跟着“哇”的哭了出来。
郑广山忙收回思绪,擦去眼泪,勒停马车。把女儿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好一会儿,郑惜雪才停下不哭。郑广山抱她下马车,道:
“乖女儿,爹爹给你买新衣裳。”
听说买新衣裳,郑惜雪虽然不懂得太多。但知道爹爹给买的就是好的,立时欢呼雀跃,谁也看不出刚刚还大哭过一场。
裁缝店里,掌柜的带着郑惜雪去试穿衣裳。郑广山呆呆的站着,往事一幕幕的浮现眼前。
那年,他与马飞飞师妹在这扬州城里,也是一家裁缝铺。他给师妹买了一件粉红色的衣衫。
师妹笑靥如花,灼灼其华。告诉他说,琼华顶没有雪,多希望能到昆仑山一起看看飘雪。
这句话,他深深铭记。他相信,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正是那晚,有了郑惜雪。而他竟丝毫不知。
直到马飞飞生下了孩子,交给师父,自己就服毒自杀了。
琼华顶当时掌门悲痛莫名,却不忍爱徒死后还不保名节。
将孩子送回给郑广山,将此事压下,不再提了。他抱着女儿回来的路上,方才明白。
师妹当初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却是希望能下嫁到昆仑山,随他白首不相离。
可惜,刚回来先师便去世了,自己接任掌门后,事情太多。对马飞飞虽不曾忘记,却也未时时想起。
而马飞飞未婚先孕,自然没脸面跟师父提起。就算后来瞒不住,肚子一天天便大,想瞒也瞒不住了。
这件事本可美满,却是终变成了悲剧。
每每想起,郑广山都是说不出的难受。那昆仑山四季的飘雪,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伤心。
“爹爹,好看么?”
郑广山低头看去,只见女儿也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衫。双眸淡淡的光芒,现在竟也如此相似。
那份苦痛袭上心头,似乎回到了那个黄昏。霎时间,竟然过了这么多年。
郑惜雪懵懂的看着他,郑广山认真的道:
“好看,真好看。”
郑惜雪高兴的笑笑,露出几颗还未退尽的牙齿。
忽听门外有吵闹声,郑广山不敢再想,交了钱,抱着女儿出了门。
只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追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一跤跌倒在裁缝店门口,几个孩子追上就打。
这些孩子衣衫褴褛,满脸泥土。打人的时候不断喝骂,许多是江南土话,郑广山听不太懂。
挨打的孩子嘴里回骂的却是正宗的中原口音。
郑惜雪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敢去看。郑广山本也以为小孩子打架,不想去管。
但见那孩子被五六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孩子围殴,却不求饶,这把坚毅,倒足以让人惊讶。
当即喝止了几声,这些孩子却毫不理睬。
郑广山无奈,自己修为精深,却不能对几个孩子用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抱着的女儿“哇”的哭了出来。这群孩子一愣,才停手跑去。
郑广山忙伸手去扶地上的孩子,那孩子鼻子里流着血,眼角也青了一块。
他用脏袖子擦了擦鼻子下的血,往那几个孩子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恨恨的道:
“几个打一个,好不要脸!”
转而对郑广山道:
“多谢大叔,咱们后会有期。”
郑广山见他没受伤,便点头道:
“那咱们就后会有期。”
那男孩看了眼郑惜雪,转身就走。
郑惜雪刚刚被这场面吓得哭了出来,这时候看着这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便喊道: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微觉诧异,停下脚步,反而道:
“你先跟我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郑惜雪便如实回答了。那男孩听了,对郑广山道:
“大叔,这是您的女儿?”
郑广山越加觉得这孩子有趣,笑道:
“你已经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又要问我问题,却不说自己名字。这样不大公平吧。”
那男孩想想,挠着头发道:
“说的也是。我叫沐钧。”
郑广山听这个名字不似是普通民家的孩子,又问道:
“你家是哪的?”
“洛阳的。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我逃难来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风霜愁苦,很快就被坚毅覆盖。
“本来今天我在南郊捉了一只野鸡。却被那几个小混蛋抢走了,否则我请你们吃叫花鸡。”
提起叫花鸡,他干瘪的肚子叫了几声。郑广山看着天色将晚,也该带着女儿吃饭投宿,便道:
“饿了吧,我们正巧找地方休息,我请你吃一顿饭如何?”
沐钧分不出这人是好是坏。他四处流浪这两年,真是艰难困苦,受尽了欺辱,极少见过好人。
就算见郑广山有意帮他,也不能就当真信了。他按了按肚子,咽了口吐沫。嘻嘻笑道:
“大叔,别看我年纪不大,我会的本领可不少。等天黑了,城外小河里到处都是蛤蟆,我随便抓几只烤了,就能吃饱。”
说着,就跑开了。郑广山看着那消瘦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抱着女儿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