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上午最末一节课,蝶子让新班主任叫出小教室。功夫不大,她揉着红通通的眼睛返回座位,茫无头绪往书包里收拾课本,装进去又掏出来,再装进去再掏出来。
同桌的小尾巴轻轻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悄声问:“你咋啦?”
蝶子无动于衷,眼角一个劲朝后排三臭小脸上瞟。
放学钟敲过,小窑教室就剩下两人。三臭小靠上前排冒冒失失问:“蝶子!出啥事了,老师训你啦?”
蝶子背上书包没直接回答,依依不舍环视了圈简陋的教室说:“三哥哥!你领我去爬躺神仙崖吧,我来这儿还一次没上去过呢?”
“现在放学去爬?”三臭小略微意外,瞅眼等教室门口跺脚的小尾巴。
蝶子肯定点下头,并暗示先轰小尾巴走。
三臭小会意,向门外喊:“你先回吧,甭等我?”
小尾巴这回表现挺好,身子一闪体谅说:“行!那我走了。我让妈给你留着饭。”
二人绕上学校窑顶,蝶子特意在去年从塌窑逃生出来的半截炮楼外停下问:“三哥哥!还记得在这地道里我给小尾巴赌气说的那句话吗?”
“哪句呀?”三臭小心中明明知道指的是哪句话,脸红脖粗装糊涂转移话题说:“现在爬神仙崖,上头光秃秃一点不好看,等秋天结红果、酸枣的时候风景才最美哩。你着急要去一趟,是有啥事瞒着咱吧?”
蝶子猜着他会装蒜,有意噘下嘴说:“我就是有事你也不会替我着急噻!人家是有事要告诉你,待会爬上神仙崖你就知道了。”
学校离神仙崖并不远,也就三里地坡路。三臭小在前拉开蝶子几步领道,二人谁也不说话,闷着葫芦急步走。神仙崖从岭上开始爬不算高,其实就是岭尖上的一处断崖,但上崖的路十分陡,就一条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道面滚满核桃大小的料姜石,鞋踩上头硬绷绷哗哗响滑脚,爬不惯这种陡坡的外地人,往往是半晌也上不到崖顶。
“三臭小!你是男生,不晓得帮人家一下噻?”碟子鞋底挨在料姜石上一寸寸向前蹭不敢抬脚,小脸刷白,亮晶晶的双眸含满委屈,连叫顺耳的哥哥俩字也省略了。
轻巧巧爬高了一截的三臭小脚打着跐溜滑下坡粗心说:“还以为你敢往上爬哩!”伸出手去拉。
“不行不行!我穿的塑料底鞋在上面打漂噻。”碟子拉住了手还是不敢迈步。
“甭怕硌脚,越用力在上面踩紧脚越稳当,越不敢踩越滑脚。”三臭小做着示范。
“你厉害!敢情你是生在山里走习惯了。”碟子甩开手抱怨:“就不会背上人家走噻?”赖在原地不动。
“女娃真麻烦!”三臭小不自然蹲下身,心甘情愿背起蝶子朝崖上爬。
蝶子重又回到上次在地道里爬在三臭小肩头那种踏实的感觉,讨乖说:“三哥哥!听说你们当地有男人背女人爬神仙崖的风俗,因为啥子噻?”
三臭小当然清楚这个古老风俗的含义,憋着粗气答:“就是个风俗。”
是个啥子风俗噻?”蝶子逼他明说出口。
“反正、反正就是个风俗。”三臭小脚底凌乱开来。
蝶子等不到他的主动,故意紧紧压在他身上赌气说:“这风俗好噻!既然这儿自古男人背女人爬神仙崖天经地义,现在你背我也是理所应当噻。”
三臭小脚底打起晃。刚背上她时还嫌坡短,这一晃腿先发软了。天已过晌午,肚子也空的咕咕叫唤了,想停下喘口气,又丢不下自尊心,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接着爬。
蝶子笑盈盈探试说:“三哥哥背不上去就算噻,累出个好歹来蝶子可赔不起?”
三臭小不答言,咬紧后槽牙不松劲,心想只要不倒下,就一定要把你背上崖不可。趔趔趄趄冲上最后一道弯,放下她来后蹲在地下好大一会儿立不起身。
蝶子如只撒开的花蝴蝶绕崖顶四处飞舞欢快呼叫:“三哥哥!这个土洞是不是老神仙住过的?还有这棵老歪脖树可是老神仙种的?快来看呀!崖下走路的人还没我小拇指高噻?”挨近崖边向下张望好奇。
三臭小皮球一样弹起身抢上前拽她护身后凶:“不要命啦!风把你刮下崖底咋办?”
正兴奋的蝶子被他的模样吓住了,柔情的大眼睛里随即流出两行热泪喊:“你吼吧!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
三臭小也一愣:“吓着、吓着你了!我不是有意的,崖边边真的风大危险哩。甭哭甭哭,我不吼你了。你、你明天不会真、真的不上学吧?”急的磕磕巴巴。
蝶子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掏手绢擦擦眼泪转怒为嗔说:“急啥子!该说的话人家还没说完嘛。上午我爸爸来学校给我办了转学手续,叫我回四川老家考高中,明天就坐火车走了!”看他没任何反应,心里不舍问:“三哥哥!蝶子一走你就会把我忘了吧?”
“啊!哪能,不能!”三臭小的魂此刻丢了半拉,一想到再不能天天和蝶子见面在一个教室念书,上学便少了乐趣,玩耍便缺了欢快,惆怅地不知该说啥好。
崖畔上两只喜鹊围在他俩头顶喳喳喳喳地叫,一只凌空飞过崖尖落到对面坡上,另只扑棱翅膀追上不放;一只盘旋一圈飞回崖畔,另只也照原样追回来,落在老歪脖树上长长尾巴在一翘一翘的翻。
三臭小心底乱糟糟的烦,又没啥喜事穷围着叫唤啥?掏出弹弓要打飞它们。
“别打!两只喜鹊在一起追逐是相互喜欢舍不得分开,不要打散它们。”蝶子侧身拦住,被风吹拂起的马尾辫飘打上他脸颊。
三臭小感觉脸蛋上麻麻酥酥,赶紧收起弹弓扭脸向旁边闪闪。
蝶子有意无意跟着他闪,肩膀斜着一点点朝他胸膛靠,逗引他说:“你在男同学面前疯疯张张,却和我总没话说,还不如只喜鹊会叫。三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是南方人?”
“不不!你是女娃。”三臭小腰杆端的直直,尽量把口气放硬。
“你还晓得我是女娃呀!人家约你来这约了个木头人,连句舍不得人家走的话也不会哄哄我?”蝶子好想在他怀中撒把娇。
三臭小搜肠刮肚想不出哄哄她的话,不是不愿哄,而是真不懂该咋哄,在屋哄小女女,他也是半命令的口气说话。憋了半天,憋得不知咋就从口里冒出这么几句:“走了好!回大城市念书比在这穷山沟有前途多。咱高兴你走,长大后一定会去四川寻你!”
“好噻好噻!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敢对着神仙崖再亲口发遍誓?”蝶子逮住这句话将他。
“再说一遍又怕啥!”三臭小举起一只拳头重新发誓说:“我长大一定上四川寻蝶子,若食言就变成狗,从这神仙崖顶滚下摔死。”
“讨厌!哪个要你说这样难听的话噻。”蝶子脸如早春的桃花绽放开来,后背轻轻贴上他的肩头羞涩说:“三哥哥!来的路上我问你在地道里我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为啥子不高兴承认?”她情窦初开时就认准了他,临走前决定非跟他一起爬趟神仙崖,就是要把曾经说过的话,许过的愿,在这神圣的神仙崖上挑明,证实,牢记。
话又回到当初。三臭小何尝不想痛痛快快承认这句话!多少回梦里他都为这句话高兴的笑醒。这句话在他懵懵懂懂的心底用刻刀深深刻在上边,暗暗盼望快快长大,等参加工作能挣钱的那一天,他会毫不迟疑,毫不顾忌的把这句话变成现实。但眼下他两手空空还只是个没毕业的初中生,凭啥能力应承这句话呢?母亲常说应承下的话就是誓,誓比天大,誓是扛在肩膀上的一座山,你得有本钱扛的起才行!他不得不继续装傻充愣:“哪句话!咱早忘干净啦?”
“你没忘!你明白!你骗人!蝶子气的大声嚷嚷:“你三臭小装相,虚伪,欺负人噻!”
三臭小装不下去了。他在乎蝶子的感受,皱皱眉毛像似一下记起来了掩饰:“哦!你问的是那句话呀,还以为是你跟小尾巴闹耍哩?”
蝶子转身双目直逼他说:“哪个跟你闹耍,我是当真的?”一脸的真诚与怨岔。
“我、我是想等长大后再把这句话当真!”三臭小终于道出心底的话。
“这还差不多!我今天要的就是你对长大后的承诺。来我们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后悔!”蝶子使劲勾住他小拇指,仿佛勾住了对未来的憧憬。她摘下头发上的红蝴蝶夹交给他手心说:“这是我最喜爱的发夹送你保管,等我们以后长大了,三哥哥再亲手帮我戴上。”
三臭小捧在手心沉甸甸的,尴尬说:“我没有送你的东西?”
“你有,想真心送给我就有?”蝶子调皮盯着他。
三臭小摸摸所有兜糊涂说:“就一把弹弓送给你?”
“弹弓还是留你练准头吧。”蝶子又逗引说:“你不会动动坏心眼,在我脸蛋上留个礼物噻?”
三臭小听差意思了,倒后一步说:“咱没动你坏心眼,动了是条狗。”
蝶子追前一步大胆说:“你就不能变回狼,一口把我吃了!你要是不想反悔刚拉过的勾,就抱住我亲一下?”
三臭小木呆呆如根电线杆戳在那儿,紧张地比考试还要慌乱,想咽口唾沫润润嗓子,嘴里是干的,喉咙里也是干的,试着手轻抱了下她的细腰,马上又似挨蝎子蜇了缩回来。面对脸贴脸洋娃娃般的蝶子,他压根没有准备好,甚至不敢动她一指头,怕碎了,憋的满头汗珠流了下来:“我、我不会。”
蝶子执意努起小嘴,闭上眼睛在等待。
三臭小抿抿嘴唇,蜻蜓点水一样朝她唇边亲了一下。
蝶子猛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动情说:“三哥哥!碟子成你的人了,以后无论我走到哪,你都要去寻我找我。你晓得吧,今天专门挑放学的时候来爬神仙崖,就是想要饿你一次,累你一次,让你一辈子都记得今天,记着我们站在这崖顶许下的愿,拉过的勾。如果哪个以后长大变了心,哪个就是条忘情的狗!”
三臭小光剩下嗯嗯点头的份,悄悄伸舌头舔舔亲过她的嘴唇,尝出股甜丝丝的味道。
对面山坡上吆喝牛犁地的汉子,甩下牛鞭起劲吼开山歌:“山坡坡低来岭崖崖高,憨妹妹跟着情哥哥跑,俩亲亲飘在云朵朵上,嘴对着嘴来腰对着腰……”
三臭小不敢听了,拉起蝶子的手说:“犁地的瞅见咱了,快跑!”
二人在街口依依不舍分了手,三臭小就急急冲冲朝河边方向拐。
上学走半道的小尾巴瞧见了,插小路追过来说:“三哥哥!你和蝶子干啥了耽误大半晌工夫,咱妈都逼问我三遍了,你又要干啥去?”
三臭小停下步问:“你跟妈咋瞎掰的,没出卖我吧?”
“我就说你帮同学家里干活了,还偷偷给你捎了个馍馍哩。”小尾巴从书包掏出馍馍卖好。
“这回表现不错!”三臭小大口咬着馍馍说:“告诉你个事,蝶子明天就转学回老家了。你一会到学校再帮我瞎掰请个假,我想下河抓几条鱼送给蝶子。”
“呀!明天就见不到蝶子啦?”曾经是那样暗恋过恨过蝶子的小尾巴心里也闪了一下说:“还有点舍不得让她走哩,要不我跟你下河一起抓鱼送送她吧?”
“不行!咱俩都逃学,老师该寻咱屋里了。你去上学,我去抓鱼,就这么定了。”三臭小咽进最后一口馍馍扭头蹿进河滩。
年少时做的决定,总是最纯最真的,不掺杂半点虚伪。三臭小为了蝶子临走之前再吃上一次他亲手抓的鱼,绾起裤腿就跳进才开冻不久的河里,顺着河岸的枯草丛,石头洞里伸进俩手摸索一阵,赶紧爬上岸光脚蹦跶几圈暖和一会再继续下河摸,冷的鼻涕眼泪止不住往出流,连着摸了好几里地远,昔日水底鱼群翻腾的场面,被南方来的工人们用炸药炸的几乎绝迹了,只抓到几条手指大的小鱼。他梗着脖子不甘心,直摸到日头照不进河里才彻底放弃。事与愿违,他呆呆走近工人家属院门口,鼓了半天勇气,也没有理由再去见蝶子一面。回到屋里,他把碟子交给他的红蝴蝶发夹,爱惜放进存画本的小木匣中珍藏起来。
小麦扬花时,蜀良姐姐蜀秀大老远从南方赶来为弟弟正式订婚,并按当地风俗代表男方给女方带来四身时兴衣服与穿戴,俗称“四色礼”。
媒人水清拎着个秀有喜鹊登枝的花包袱招摇扭过半条街,迈上干姐姐屋石阶喜气洋洋唤:“屋里人快掀开门帘迎贵客哩!”
山女笑咧咧掀高门帘迎着说:“咱大女订婚来的一屋客人,不够你一人热闹,就差屁股后头跟个锣鼓班唱戏哩!”
“咱给大女当成了媒人,还不兴咱扭扭小脚,亮亮嗓门,待会咱还要讨你屋盅谢媒酒喝哩。”水清美的把花包袱摊到桌上显摆:“大伙都凑前来瞧瞧人家男方送的这‘四色礼’,在咱岩板街可算头一份哩。”
枝枝抢跟前用手挨件摸摸说:“瞧瞧瞧!这几身都是啥新鲜料子,毛绒绒滑溜溜的,在咱山里还从没见过哩!”
棉花一连串啧啧啧嘴说:“样式真洋气,一瞅就是大城市人穿戴的。唉!人比人咋比哩?咱订婚那会,男方屋硬配生凑上‘四色礼’,二件单薄袄,二条单薄头巾,还全是棉布的,哪比人家这‘四色礼’,又是毛的,又是呢的,又是袄又是裤,又是头戴的又是脖围的,都是时兴的高级货,滚女妹妹算是掉进福窝哩啦!”
枝枝拉过滚女悄声问:“妹妹可欢喜,可遂心?”
滚女矜持说:“衣服花色还合意,就是样式太洋气,在咱岩板街小地方咋穿出去呀!”
枝枝打逗说:“咋没法往出穿?咱妹妹长得细嫩俊气,穿身上正好般配,要围街面走一圈,不知会眼热死多少姑娘媳妇哩!”
女方屋对男方送的订婚“四色礼”挑不出毛病,点头认可了,少不得让媒人也回男方四件礼物。回的是滚女亲手织成的一件厚毛衣,一条毛围脖,一付毛手套,一双毛袜子。
蜀秀代表男方登门拜谢。她也戴付近视眼镜,个子不高,透股南方女人的娇小精明,进门便夸滚女心灵手巧,编织的毛衣如机器织的一样密实好看。向着天意、山女二位长辈问长问短,恭敬有礼。
商定好成亲的日子,吃罢滚女擀的鸡蛋干面,蜀秀临出门走时,对着二位长辈深深鞠个礼托付说:“叔叔!婶婶!秋天的婚礼我可能参加不了了。我弟弟蜀良从小没有父母关爱,以后在您们跟前,请二老多多照顾,拜托了!”眼镜片后浮上圈亮晶晶的泪花。
山女赶紧安慰说:“他姐姐把心放肚里。咱山里规矩定了亲就成了一家人,我们会拿蜀良当自个亲娃待。你工作忙秋天来不了,到时就叫他俩结完婚上南方看你去。当姐姐当到你这份上,尽了情尽了心啦!”
这天原草拽上东魁也特意来给干姐姐道喜,并当面叫东魁给蜀良握个手打和说:“往后咱都成了亲戚,以前有当与不当的地方请多担待。”
东魁哈哈一笑说:“咱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成了干连襟还谁也不认识谁,上回的事误会你了,哪天请你喝顿酒赔罪。”
蜀良的手伸出去碰了下东魁的手就急忙条件反射撒开来说:“要不得要不得!不挨你那一摔,不晓得你力大如牛噻!”他也呵呵得意之极。
的确,蜀良这下没办法不得意。才担了不满一年水,就名正言顺成了岩板街上的准女婿,再不用忌三忌四了,朝街上跑的也更勤了,恨不能一天三趟黏在滚女身边不走。过去是两天来担一次水,现在是天天担,天天让水缸满着。上井台担水,也敢像本地小伙一样要回把式,套好空桶向井下一丢,不用手摇井轱辘把,凭空桶的重量自然带转井绳快速沉入井底,然后甩开一只胳膊,单手摇起井轱辘一口气把满满一桶水吊上来,半截桶不打晃,不磕碰井壁,稳稳落到井台上不歪不洒,赢得井台下几声叫好。他扶扶眼镜框点头客气说:“熟了,熟了,习惯了噻!”脸上盖不住的是得意满面。
当然,暗中瞅着长气的人也有。这几天妒火中烧的车主任就如只没吃到肉的饿狼一趟接一趟围着付食门市部外面绕,道上划拉满了瘸腿蹭过的半拉圈圈。。
过了两天,站柜台的滚女接到通知,被调换到土产日杂门市部当营业员,去跟一摞摞锅碗瓢盆,瓦罐瓦缸打交道。她心里清楚是咋回事,鄙夷车轱辘的同时,没找没闹,甚至连眉毛也没耷拉一下,交完付食柜台的手续,当天就上日杂门市部报到了。
天意却觉得愧疚的慌,还以为是去年蹲学习班的事连累了大女,下班后自个给自个打了半天气,左顾右盼找进车主任办公室低眉顺眼说小话:“咱的事不是处理清了么,咋又摊到我大女头上?日杂门市部历来全是男营业员站柜台,她个女子家搬不动沉商品哩,不如把我顶到日杂门市部去行不行?”
车主任稳坐靠椅上拍响桌面训斥:“你胡猜测个啥!个别营业员轮换工作岗位,是正常调动,是公家需要,你有啥权力跑来敢跟领导讨价还价,嗯?”
“这这这……”天意一时接不上话来。
车主任肚里奸笑,冠冕堂皇说:“你也算单位老人了,这点事看不明白?没准是好事,没准是公家有心培养你大女哩。你走吧!”
天意稀里糊涂让打发出来,半天也辩不准到底是好事坏事,总觉得车主任话里藏有啥话?进了屋门,他磨蹭一会寻到在案板上擀面的大女跟前宽心说:“女!爸爸去问过车主任了。他的意思是叫你们年轻人多轮换轮换柜台,多磨练磨练有好处,备不住以后公家会重用哩。”这几句宽心话,他自个都感到乏味,干咂咂嘴再劝道:“刚换了门市部,干不动的重活甭逞强干,顾客要买大件沉东西时,叫他们自个选,自个搬,自个装,可不敢跟着累坏了身子?”
滚女用力擀了几把面片轻松回:“爸爸!女又不是纸糊的,公家安排干啥咱就干啥,干啥都一样。反正我整天叫醋和酱油味熏的鼻子快不管用了,正好换换柜台哩。后晌女试了试手,甭说沉的瓦盆瓦罐,连头号大水缸也能移的动,没啥了不起的。放心吧爸爸!到哪个门市部站柜台,也难不住你女。”
山女在手里摁灭烟头,一语中地针对恶人车轱辘说:“人走人道,狗走狗道,狗就是狗,甭指望它走回人道来。说啥是为了咱女好,哄小娃过年哩。他这是见不得咱女好,想方设法出狗招刁难呢!”
二梅在厂子也出事了。他跟另几个男学徒工从早上吃过饭,就开始翻腾泡在大水池里的几十张牛皮。别瞧一张生牛皮薄薄一层,浸透了水却变得又沉又滑,挨个翻一遍不流几身汗水干不完。他们排在池子两边,合伙用长竹竿挑起牛皮打接力,喊着号子把一张张牛皮翻过来。还剩最后一张时,紧挨池边站的二梅脚跟一软跌进了齐腰深的,注满了生石灰水和硫化钠溶液冒着热气的池子里。工友们七手八脚捞上他来,急忙清水一盆盆往他身上泼,可灌进长雨靴内的石灰水还是把他两只裸露的脚背脚脖烧的如刚拨出来的红萝卜,肿的叫人揪心。
师傅背他回宿舍换下工作服,语气责怪说:“你娃早饭才吃了二两发糕,咋能扛住这么重的活?不吃饱饭,不晕池才怪哩!”
“师傅我不是饿的,是滑了下脚没站稳。”二梅抹着湿淋淋的头发嘿嘿。
“还没事样打哈哈,要是石灰水淹到眼睛里,你娃可就毁啦。”师傅告诫说:“甭光顾给家里省粮票,总这么亏欠身体,上班迟迟早早非出大事,到时连哭都来不及哩!”他午饭后给二梅请了三天假,坚持要骑自行车把他送回岩板街养养伤。
出了厂子一拐上公路,二梅缠住师傅叫停下来说:“要这个样回屋,我妈会担心死了,不如上酸枣坡我枝枝姐姐那待两天再说。”
年纪比二梅大一半还多的师傅能理解他的心情,寻思下说:“酸枣坡离这也有十多里山路,你咋走着去?”
二梅挪着脚试了试说:“我这么轻轻挨地走,慢慢能走到。”
“那不行!上岭下坡没有你轻轻走的道,还是我去送送你。”师傅掉过车把。
“不碍事师傅。”二梅摇着俩手相推说:“我脚又不是啥硬伤,再说路都是坡坡沟沟的自行车没法驮人。”
“没法驮就推着你走。我把你从厂子带出来,就要负责把你送到地方为止。”师傅不容分说拽他坐上后座,一路上遇见稍平坦的路就骑一截,碰到沟坡就下车推着走,送进酸枣坡时村子里的人都下地走了。师傅二话不说,让二梅坐表姐窑门外歇会,自个又跑地里叫回锄棉花苗的枝枝,连口水也来不及喝,就赶着骑车返厂里上班了。
二梅站在碾盘上扬手:“师傅!我伤一消肿就回厂子跟你干活。”
枝枝上前撩起二梅裤角瞅一眼惊:“妈呀!咋肿成这样了?”她立时心疼得眼圈红了怨:“看看你上班咋这么不当心,快让姐姐背你进窑躺着去。”
“姐姐不用不用!我能走,扶下我就行。”二梅下碾盘自个走。
扶进窑,枝枝手脚麻利跪炕头铺好褥子,垫床干净被子招呼:“二梅快脱鞋上炕靠着,把单裤也脱了,省得裤腿来回磨。”下炕去灶台倒了小半碗醋,从针线笸箩里揪下一疙瘩棉絮说:“靠好!姐姐先拿醋给脚上抹抹,看管事不管事?”一边小心在肉皮上抹一边问:“咋样,有啥感觉?”
二梅吸几下气说:“有点杀的慌,没事。姐姐!我跑你这养伤,没事先言语一声,不怪我吧?”
“来舅舅家还用事先言语个啥。”枝枝安慰说:“你这一上班可不如小时候跟姐姐亲了,说话也学的斯斯文文的。你有几个亲舅舅家,有几个亲表姐家可去,不来这养伤跑哪养呢?你回街里,我姑姑瞅见你这样子,还不知道咋熬煎哩。”她抹完一遍停下手,张口朝抹过醋的地方吹吹湿气说:“这土法不知管用不,只要能消点肿就好的快哩。哎对啦!听老人讲灌油治烧伤烫伤顶事,咱窑上头打猎的蹦蹦屋没准有,我这就去借点来抹抹试试。”端起碗跑出窑。过了约半顿饭工夫,她脸上挂着汗珠急返回来:“来了,来了!窑上蹦蹦屋的使完了,又跑到坡底毛毛屋才借着的。来来!像刚才那样靠好,姐姐再给你重抹一遍。”直接拿手指着碗里灌油细细抹开,眼里全是当姐姐的关爱。
二梅双脚上火辣辣的劲头随之减轻不少,似有股凉气往肉皮里钻,感觉好受多了。他心头一热说:“真比醋抹的舒服哩。姐姐!要不是咱两家离的远,我天天来这不走啦。”
“行哩!只要大了不嫌弃你舅舅这窑小就行。以后过节放假了勤来勤往,姐姐欢喜哩。”枝枝开心说:“你兄弟四个是姐姐的盼头,将来一个个都出息了,姐姐脸上也沾光哩。”她把碗搁窗台上张罗:“肚子饿了吧!你就这么好好靠着歇歇脚,我去忙活饭,想吃啥姐姐给你做?”
“姐姐我还不饿,等你下工回来再做不迟。”二梅不愿为他耽误了工。
枝枝扫眼窑外面说:“日头落窑顶了,地里也该收工了,拉下的活咱明个早点下地补上。”等着他开口忙饭。
二梅本想说随便吃啥都行,可见枝枝姐姐从里到外的亲热使他忍不住任性挑饭一次说:“我爱吃姐姐烙的硬面饼,薄薄的,撒层葱花,两面都烙出黄嘎渣儿,焦焦的,咬一口嘎巴嘎巴脆,真香哩!”
“行!那咱就吃烙油饼,摊鸡蛋,熬小米汤。”枝枝答应说:“爱吃带黄嘎渣儿的烙饼还不容易,麦子眼瞅就熟了,等磨了新麦,姐姐再烙一兜兜去厂里看你,叫你吃个够。”
靠山里住土窑的人家,无论冬夏都在窑内烧火做饭,很少有单设的一孔窑当灶窑,只是天热起来时把通炕的烟道堵上。这样,躺在炕头便能闻见做饭的香味。
二梅的目光跟着枝枝忙碌的身影问这问那,当问起叶叶姐姐走了大半年,捎没捎过信来时,枝枝的眼圈又红了,和面的手也慢了下来说:“愁死人哩!半点音信也没捎过。唉!一准是日子过得不如意。听说她去的河南那地方人多地少,比咱这山里过得还紧巴哩。叶叶打小心气高,主意大,跟着自个挑的女婿跑了,拿婚姻赌自个的前程哩,心想外头多么的好,到头来原不是那么回事,宁可受死也不会告诉咱娘家人哩。”
“姐姐别熬煎,等过几年我攒够了钱和粮票,咱一块去河南寻她一圈,肯定能寻的见。”二梅诚心劝。
枝枝的眼圈更红了说:“难得咱二梅有这份心,没白叫你叶叶姐姐一场哩!说话也怪我当初粗心,没仔细打听清男方是河南洛阳哪个县哪个公社的,人家洛阳农村地方大,咱去了俩眼一抹黑,到哪寻见她呀!算了算了,不提她了,要不这顿饭吃起来没滋没味哩。”
院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枝枝拍打拍打俩手走出窑,转眼端了个玻璃罐头瓶进来高兴说:“又给你寻来点土蜂蜜,管消肿消炎,败火败毒,先冲碗喝喝。”
二梅吹吹热气尝了一口:“呀!真甜。姐姐刚才是谁送来的?”
枝枝多少有些忸怩说:“啊!就是泉生村长,整天瞎忙没顾进院来。”
“姐姐!你跟泉生哥哥也相过亲了,咋不趁早把亲事办了?”二梅不由问。
“不着急!”枝枝接着揉面说:“你舅舅这辈没儿,我是长女,得尽当儿的孝道,要给你舅舅服三年孝,孝满再出嫁。”
“真难为你啦!”二梅敬佩说。
“都是应尽应份的。”枝枝轻快快说:“我姑姑不是常讲,人活一辈子,不单单要为自个活,还要为家里人活,为外头人活,活得不愧心哩。咱山里一个女子,门外的大事干不了,给自个屋的先人守孝有啥难的!”
吃过饭天黑透了。姐俩又拉了会家常,枝枝叫二梅早点歇息,自个抱条被子过隔壁窑里睡。
二梅美美歇了个好觉。第二天起炕,脚面脚脖上红肿发亮的肉皮蔫下去了,用指头按按,痛感轻多了,下炕跺跺鞋底,双脚也敢吃力啦。他闲不住了,开窑门寻把大笤帚,猫腰轻轻扫起院子。
枝枝从隔壁窑里出来招呼:“睡好啦!这土院子不用扫的勤,越扫院越低,回头还得费事拉土往高垫。”她夺下二梅手里笤帚劝:“回窑洗把脸乖乖上炕歇着,甭脚稍好点就不当了一回事,万一落下毛病,后悔一辈子哩。”
二梅蹦跶两下脚说:“姐姐不信瞅瞅,不碍事了,又没伤筋没错骨的,没那么金贵。”
“那也不行,来姐姐这养伤,不是来叫你帮着干活哩。”枝枝往窑里撵他:“回窑自个朝脚上再抹遍獾油。我得早下会地把昨个的活补齐,下了工就回来做饭吃。”
“你去你去。在炕上总躺着闷得慌,我就坐院外碾盘上观会山景再抹脚行吧?”二梅闪着身不肯回窑。
枝枝只好顺着说:“出院坐会也行,但不准跑远了,要不姐姐回来可真生气啦。”扛上锄头向外走。
二梅跟上出院说:“保证不胡跑,我老老实实等着姐姐
出了院门,碾盘边委琐着个四十左右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妇人,痴痴呆呆咧着短了上下门牙的嘴巴语无伦次在比比画画:“借咱几根柴禾,借咱几根柴禾。锅圪捞烧滚水,断火啦,断火啦。”
枝枝表情复杂,半是厌烦半是怜悯指着靠院墙外堆的柴禾垛说:“不是告诉你好几回啦,缺烧的就尽管去咱窑柴禾垛上抱,不用老打招呼。”
妇人也不知道谢句,自顾乱乱叨叨:“恓惶哩,恓惶哩!汉不管咱,儿不管咱,老天爷不管咱。恓惶哩,恓惶哩!”从柴禾上费力拽下几根山柴,拖在身后像几根尾巴一晃三摇下坡了。
二梅打听问:“姐姐!这是谁屋的疯婆婆,咋没人管?”
枝枝同情说:“报应哩!这是坡底下那个在街上当官的媳妇,是个半憨。多少年了车轱辘也不管她,她去街上寻他,每回不是叫他打回来就是派人硬送回来。去年车轱辘把留村里的儿子托后门安排到县食堂上班了,这下更没人管她了。这不,烧水做饭连柴禾都不会自个上山去拾。村里人都气她男人是个恶人,也没几户伸手帮她,她就时不时来咱窑里要柴禾烧。咱要不是看她实在恓惶,也不愿管哩。行了不拉她了,你好好待着我下地走了。”
二梅应一句,心底也暗自骂了声车轱辘大恶人,怨不得舅舅在世时想拿牛鞭抽他解气。念起了舅舅,他的目光自然转向高高的铁头山顶。清明时,他领着俩弟弟来给舅舅上坟,跟枝枝姐姐一起在舅舅坟头栽了两棵柏树,眼下不知长的咋样?心中想,腿就有要上铁头山顶看看的冲动,见枝枝姐姐拐过弯走远了,便关上院门,抬步朝后山爬去。一路都是陡坡,刚渐好的两只脚没爬多远又出现了肿痛,他没有止步,忍着疼咬牙接着往上爬。快到半山腰时,半空响起一声炸耳的牛鞭响,惊的他立在原地四处张望。
离十几步高的大石头上站条黑脸小伙在吆喝:“哎!哪来的小娃,上铁头山干啥?”
二梅认出黑脸小伙是村里顶替了舅舅的牛倌黑旦,故意斗嘴说:“你才比我大多点,我上山顶转转碍着你了?”
“哟嗨!碰上个不识数的刺头。扎起你耳朵听好了,上咱这铁头山有规矩,不但牛羊不准上顶,生人也一律不准随便上去瞎转转,知道为啥不?山顶埋着咱村八位先人,不能叫外人打搅了清静。”他学起黄二杆,牛鞭一横,摆付不让过的架势。
二梅忍不住乐了:“黑旦哥哥!还没认出来我呀?去年秋天你跟泉生村长还去过我屋哩。我是岩板街上的二梅,来枝枝姐姐家串门,想上山顶瞅瞅给我舅舅坟头栽的柏树长没长?”
“闹半天闹到一家去了!”黑旦放下牛鞭说:“昨个放牛下山就听说枝枝屋来街上亲戚了,泉生村长送去的半玻璃瓶土蜂蜜还是从我窑寻的哩。咋样!脚好些不,可不敢这么吃力爬山胡跑?”
“不要紧黑旦哥哥,我就想上顶瞅一眼。”二梅强要坚持。
黑旦蹦下大石头劝:“二梅!你唤了咱哥哥,咱就得拦住你不让上。你枝枝姐姐不知道你来山顶吧?别的不说,单咱村里的规矩你就不太懂。不逢节过周年,小辈不能上长辈坟头乱转,犯忌。你不放心给你舅舅坟前栽的两棵柏树,咱告诉你,都长得茂盛哩。”他握牛鞭的手朝胸口一捶激情说:“不是村里人夸口,只要咱酸枣坡还有后生,就不能忘了山顶上埋的这些好汉,忘了你疯疯癫癫的舅舅,他们的坟有人看有人护哩。这下心该踏实了吧,快下山回,你枝枝姐姐下工寻不见你该焦急啦!”
二梅想表达感动,但嘴一下变得笨拙不知该说啥话,使劲点点头转身下山,心底却是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