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水清在街上迈着小脚,挥着大白手巾,踩锣鼓点似踏进山女门槛兴冲冲喊:“干姐姐!好事来哩。”
山女手里端着面的葫芦瓢迎出里屋问:“下班道上拾元宝了,有啥好事寻咱门上啦?”
水清铺开大白手巾垫椅子上坐下,眉眼带喜说:“先让咱喘口气哩。”片刻,按耐不住开口:“你说蹊跷不蹊跷?这几天咱纸厂从人家大地质队请来个秀才写标语,派咱给打下手。这个南方工人风趣的很,非缠住咱在当地给他寻门媳妇。缠来缠去,你猜人家早看上谁家女子啦?呵呵!原来是相中咱屋大女了,央求我上门提亲哩。笑死个人,咱这辈子还能当回媒人哩!”
“咦!你这大媒人可当的轻巧哩。”山女笑着撅她说:“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就敢给人保媒?男方的人品、家庭出身、脾气秉性、工作好坏、家境贫富、祖宗三代‘门风’净不净,你都知根知底多少?俩眼一抹黑,算哪门子好事!”
“打听啦,打听啦!男方的底细咱打听过了。”水清争着表白:“这个南方工人叫蜀良,四川人,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地质队,正巧赶上从四川老家搬迁来咱这儿。小伙属马,大咱大女二岁,家里成分是贫农,历史清白。人长得排排场场,门板头高,戴付眼镜,写的一手好字,不吸烟不喝酒,无不良嗜好。家里双亲早年当志愿军牺牲在朝鲜了,就一个姐姐也出嫁了,没啥负担。这些,咱都去他单位里核实过了,事没差,人没挑。至于‘门风’清不清,不敢打保票。不过,咱这几天挨小伙跟前待着,也留心注意了,倒是没闻出不干净的气味。咋样,咱这媒人当的不糊涂吧?”
当地有种陋俗,男女提亲时,首先要查问对方‘门风’净不净,如本人或家族中有人患狐臭,即为‘门风不净’,则无论怎样门当户对,品貌般配,命相属合,也只能婉辞作罢。
山女动心了,水清话里有一点她最看重。她虽打小没念过书,但她喜欢、高看文化人一眼,大学毕业生在整个岩板街上也挑不出几个来。可转眼又一寻思,顾虑说:“怕不行哩!他是外地人,外地的厂子,到时说搬就搬走了,把咱大女拐到天南海北的地方,一年见不着一面,咱难舍得哩。再说他从南方长大,跟咱山里吃饭的口味都是两样,吃不惯米祺,俩人合不到一起哩!”
“干姐姐心眼窄了不是!”水清讪笑下:“这事咱也打听了。人家地质队大老远的搬迁咱这儿落户,就是要把咱周围的山山岭岭全勘探一遍,没个三五十年甭想再动窝哩。他在咱山里扎了根,喝咱这儿水吃咱这儿饭,适应不惯也得习惯了,用不了一年半载就改过来哩。”
山女没了理由,也不愿拂了水清一番好意,松口说:“要是这敢情差不离。不过,话得你当咱大女的面亲口讲。这犟女在自个终身大事上主意大着哩,咱可作不了主哩。估摸她也该下班了吧!”
念叨没完,滚女应声进了门说:“妈!又在我干姨姨跟前说我啥坏话哩,老远都往女耳朵眼钻哩?”她假装生气。
山女眉梢一耷说:“贫嘴!跟妈没个正形。才懒管你的事,是你干姨姨寻你有话拉,咱案板上还堆着一盆面哩。”扭头进了里屋。
水清眼珠盯着滚女身上不放夸:“瞅瞅!女大啦,女长出息啦,女出落成一朵花啦!”
滚女抿住口笑:“干姨姨寻我有事就拉,夸的人家不好意思哩。”
“该夸好!这不好事就找上你女啦。”水清亲热地把地质队有人央她来上门提亲的事重述一遍,完了征询意见说:“你妈叫看你啥意思,能行的话领男方登门相相亲,若实在不情愿就拉倒?”
滚女立在桌前来回拧脚尖忸怩说句:“干姨姨!我还小哩。”她记起去年地质队那帮新工人在门市部对她的轻薄相,心生出八、九分不乐意,为了不伤干姨姨的好意推辞说:“他们地质队工人的条件好是好,可就是他们南方来的说话叽里咕噜听不懂,到时要闹起小别扭,人家用南方话骂街,咱还憨乎乎傻笑哩。不合适不合适!”
“这不打紧不打紧!如今小青年学的都是普通话,连咱都能听得懂哩。开头听着是不习惯,多在一块磨磨就顺耳啦。人家说以后跟着咱学会山里土话,啥都随咱山里人习惯。”水清生怕俩人没见一面就黄了,极力撮合。
滚女羞答答往开岔话:“干姨姨!人常说隔岭的泥巴捏不到一块,隔南北的俩人更不易相处哩。我现在学徒期还没满,过几年再提亲不急。”
“女啊!可不敢不急,过几年连黄瓜菜都不知搁哪个犄角旮旯儿凉呢。咱琢磨来琢磨去,这事双方挺般配,挺合适的。再好好寻思寻思?”水清猜不到滚女心底的结子,还在极力撮合。
滚女端起竹皮暖壶接着打岔笑:“我给干姨姨倒碗糖水。这是单位刚发下的白沙糖,可甜口啦。”
“不渴不渴!甭倒甭倒!”水清拖着滚女的手说:“咱得等你句准话哩?”
山女赶紧撩起门帘从里屋出来搭腔:“给你干姨姨还打啥咧咧哩!女大提亲,再自然不过啦。你干姨姨头回当媒人,总不能连人家一面都不见就回绝,这不是叫你干姨姨坐了蜡,成不成的相一面再定也不迟?”
滚女撂下暖壶噘嘴说:“妈!你不是懒的管我事吗,咋强按牛头喝水哩,不讲理?”说完又马上嬉笑开脸卖巧:“今个我干姨姨在这不跟你拧,但话得说前面,相一面依你,成不成得依我说了算?”
“能行能行!”水清立起抢过话说:“女啊!你可帮了干姨姨个忙哩。老话讲‘提成一门亲,修成一架桥’。万一你俩成了,咱也积了点德哩!后晌下班咱就领南方工人登门来相一面,剩下的事你娘俩说了算。”她习惯拾起垫屁股下的白手巾在椅上细心擦过一遍,拨脚向屋外走。
山女在身后让:“晌午在这吃吧,咱屋贴的玉米面窝窝?”
“不啦!咱等着吃你屋的媒人席哩。”水清出来见街斜对门敞着半拉门,朝对面屋内喊声:“柳条!忙活饭哩?”
柳条自男人黑上校死后,白天紧闭着的两扇黑街门慢慢开始敞开来一扇了。她听到街外有人招呼,从锅台上腾出来赶出门瞅时,水清干姐姐扭着小脚已走远了。
后晌一下班,滚女心里早有了主意。她把三臭小和小尾巴唤进后院支使说:“待会有个地质队的南方工人来咱屋,你俩要看姐姐的脸色行事。我若是不笑不哈,证明没事,万一朝你俩微笑,就赶快想个办法把这个工人轰走,听懂没?”
三臭小爱干这事,不含糊说:“没问题姐姐。”
小尾巴磨蹭说:“妈刚才嘱咐过,一会来人叫我俩只准在后院耍,不准上屋捣乱。”
滚女手比画下要拧他脸蛋吓唬:“敢不听姐姐话有你好果子吃。咱兜里还有糖哩,谁不愿吃拉倒?”
“我愿吃!我听话!”小尾巴急忙伸手讨了一块糖。
水清领着南方工人蜀良一迈上石阶,就向门帘里高音叫句:“来客啦!”
候在当屋的天意和山女连忙迎身掀开门帘招呼。山女快速打量来人一眼,高高挑挑,白白净净,架一付近视镜,上身穿件白色长袖衬衫,下身一条蓝工作服长裤,脚穿双时兴的方口塑料底布鞋,整个人显得精精气气,利利索索。她当下心里亮堂堂的。
南方工人有些拘谨,毕恭毕敬喊声叔叔、婶婶,把手里提的两盒点心捧桌上,坐到椅子上像针扎屁股,前后顾盼,左右不安。
水清从前屋唤出来滚女,略一介绍过双方,众人都退入里屋听话。
叫蜀良的南方工人打滚女露面就没敢抬脸正视,低下头摘下眼镜在裤腿上擦来擦去,也不主动开口问话。
滚女端端正正坐椅子上,眼角瞥了几遭桌子另头,沉不住气了,故意轻轻嗯出声。
蜀良不由抬头转过脸等问话。
滚女瞅清了,认出对方正是去年在她门市部起哄,最后没跑了被棉花姐姐逮住的那个南方高个子新工人,厌恶地一下跳起椅子冷嘲热讽:“哼!猪八戒也不照照镜子,谁屋的门槛也敢来登,真是不知羞?”甩脸进里屋冲案板上擀面的母亲嚷:“妈!快做碗‘撅片’饭打发他走。”
山里提亲有个风俗:第一次男方登女方家门不能空手去,要带双盒点心;女方无论相中不相中,不能让男方空着肚走,一定要留住吃碗饭。如吃的是鸡蛋干面,则表示女方中意;如吃的是碗“撅片”,则表示女方不中意。何为“撅片”?就是把擀好的面片不用刀切,拿手揪破揪烂成半大饺子皮般的片片,清水煮熟,不加任何佐料,连汤盛碗里端给男方吃,寓意一回清,二回撅,没有下次了。吃过“撅片”的男方心知肚明,无需再废话,也不伤了双方的脸面。
山女闻言,与天意、水清干瞪瞪眼,闹不清大女为啥这么快就翻脸拉倒?但既然依她说了算,这会也不好再劝个啥,匆匆揪了碗撅片下进锅里。
南方长大的蜀良不懂这里头的规矩,只是来前听媒人讲,相亲成不成得吃顿饭才能定。刚打照面就让女方抢白一通,他灰头土脸儿不是滋味,有心向女方解释一番去年自己受的冤枉,又无法开口讲出实情,出卖工友,正惴惴不安等候发落。
三臭小双手端来碗撅片送桌上戏弄说:“我姐姐赏你的好饭,快吃吧!”掉头返里屋复命。
蜀良拿筷挑了挑碗里形似荷叶的面片片,不明白代表啥子兆头,也不知没菜怎样个吃法?稀里糊涂挟片尝尝,口感不错,虽少盐缺菜,但面片十分滑嫩筋道,麦香味浓中带点淡淡的甜香,不由自主大口吃开来。
滚女听偷窥回后院的小尾巴打完小报告,对着听她发令的三臭小露出微笑。
三臭小得令,手心里攥个东西,带领小尾巴、小女女,搞恶作剧般蹿向堂屋。他装成到桌上寻画本,口中念念有词:“我画本哪去啦,我画本掉哪去啦?”请蜀良站一下寻椅子上有没有。
蜀良吃出了汗,应声抬起屁股帮着找。
三臭小手急眼快,攥紧的一根酸枣刺牢牢倒插进椅子缝当中说:“怪啦!椅子上也没有。请坐吧坐吧。”手捂着嘴朝弟弟妹妹挤挤眼,等着出洋相。
头次登门的蜀良根本想不到这儿藏着猫腻,还趁机讨好问:“你们几个爱看画本噻?好说!下次一定给你们每人带几本看。”扑嗵坐下椅子,随即又“哇噻”大叫弹起来,脸上一条眼镜腿甩下耳朵,手按住半边屁股伏身盯住椅子发蒙。
三臭小几个见诡计得逞,哄笑起跑回后院表功去了。
水清扭着小脚奔出里屋瞧:“咋啦咋啦!面里有沙子硌牙啦?”山女和天意也不放心跟出来。
蜀良狼狈地正正眼镜,神色尴尬遮丑说:“没得没得!怪我不小心咬了下舌头,不好意思噻。叔叔!婶婶!感谢你们做的饭好吃,像我们四川做的‘龙抄手’,就是没包馅,下次来我还吃这个饭。”
水清紧接过话说:“嗨!啥好吃不好吃的,山里头就这风俗。”说着怅惋一叹,一语双关又说:“可惜一家门上吃不得这两回重样饭!咱们该走啦。”
蜀良到此刻也还七上八下没闹明白相亲的结果,焦急盼望对她发过脾气的滚女能出来再露一面,手揉揉屁股,一步三回头跟着媒人出了门。
天意向着大女说话:“你瞧瞧!他们南方来的工人压根过不惯咱北方的生活,吃碗面片都咬了舌头哩。”
“糊弄你个鬼!”山女撇下嘴说:“保准是你好大女支应你那俩臭小使得坏。”
话音没消,后院就传来滚女嘻嘻哈哈浪笑声。
滚女自个搅黄了自个的亲事,半点也没往心里去。她觉得对瞧不上眼的人理应如此,快刀斩乱麻轰走了之,还得叫他长点记性不敢再登门。
几天后是个礼拜天,上午街上各门市部刚开始营业,蜀良穿身干干净净的旧工作服走进副食门市部,既不买东西也不看东西,朝人稀的角落一靠,捧起手里带的一本专业书籍,旁若无人翻起来
柜台里站的滚女有些奇怪,以为他是来等工友一块买啥东西的,没太在意,打理完几拨顾客,瞅他还在原地一动没动,心底打起了小鼓:他不会是来耍赖皮缠上我吧?表面不像,不扰不吵,不似要捣乱。但大礼拜天的为何单来这人多吵杂的门市部里看书,做样子给谁人瞧呢?不管他!公家场合,爱看书看去,敢上前惹住咱再说。
中午十二点门市部关门吃饭了,蜀良这才活动活动站麻的腿脚,提前一分钟离开。下午到点开门,他又准时头一个进来门市部靠到角落接着翻书。
这下,连同门市部的梁师傅也生了疑惑,自言自语说:“这个面熟的工人前晌站半天了,咋又站来了,许是在等啥人吧?”
隔柜台的渠兰听见,往跟前凑凑酸不溜丢搭言:“咱看差不离!小伙爱俊女,千里寻上门。肯定不是在等咱俩黄连婆的,有彩戏瞧哩。”
滚女听了脸上发烧,受不了别人对她乱猜疑,无论此事与自个有没瓜葛,都必须出头扯清楚。她麻利从醋缸舀出半醋提醋走出柜台,冲着专心翻书的蜀良凶:“呸!猪鼻孔插葱,少在这装相。要看书请外头看去,门市部里没人买你票。再不走,当心拿醋泼你?”
蜀良抬头放下厚书,没言没语,没火没恼,乖乖走出门市部。可是又不往远走,而是爬到外边门市部窗台上再把书摊开,脸对着玻璃内滚女的柜台,继续旁若无人地看开来。
滚女心头这个气:轰你走你就走,起码连句分辩也不吭,叫人真误为你我二人之间有事哩。走了还不走远,存心耍赖惹人眼。但人已轰出门外,总不能大街上也不许人站吧。愿站站去,跟我还有啥相干?她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越拧她越拧,干脆忙着招呼进门的顾客,不去理他那个碴。
立夏刚过,午后的日头晒的烤人。门市部的新式房檐短,阳光直溜溜照满蜀良全身,不大工夫头发顶冒出热气,流下一道道汗渍。
过街的路人指指画画,好奇这南方来的工人尽出洋玩艺,大日头底下守在门市部窗台外边读书,耍猴戏哩?
没一个点钟的工夫,蜀良已经头昏眼黑,书页行间的字迹模糊看不清了。他不时抬手摘下近视镜按按眼珠,晃晃脑瓜咬牙坚持着。他恒下来一条心,要用这种近似自残的方式吸引滚女在意。虽然头次上门相亲就吃了“撅片”,可他并不灰心。他有高等文化知识,也有南方人的小聪明与韧劲,在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之前,只有使苦肉计来博取她的同情,叫她晓得他执着的诚意。另外想不通的一件事是她因何轻易就拒绝了他还算优秀的人品条件,也非要当面讨个明白?所以,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下去就有搭言的机会;有了搭言就有沟通的机会;有了沟通就有恋爱的机会。这是她决定来门市部之前策划好的妙计,无奈滚女偏偏不理会!
下个星期天,蜀良照样正点爬到副食门市部窗台外看起书来。这回他戴了顶工作帽,长长的帽檐替他在厚书上遮挡出一小片阴凉。
棉花抱着瘫娃进门市部打醋,听人议论后奔向滚女咋咋呼呼喊:“妹妹!外头那工人小子是否黏上你啦?上回饶过这小子一回了,这回咱干脆替你打跑他。”拎起大醋瓶要冲出门。
“棉花姐姐使不得!”滚女在柜台里急忙相劝:“听我说!谁乐意戳大街上看书与咱不相干。咱要骂了人家挨了人家,就跟咱有关系了。咱不趟这趟浑水,不生这闲气,甭理他,谁爱咋咋地。”
棉花琢磨下是这么回事,返手把大醋瓶递到柜台上说:“妹妹当心!要是有哪个工人打你坏主意,跟姐姐言语一声,看咱不把他花花肠子给拽出来。”拎起大醋瓶出了门。
水清去日用杂货门市部买了条凭票的肥皂,路过瞅见蜀良在房檐下看书,颇感意外上前打听问:“哎!咋爬这看书来了?这么多人围着瞅你哩,也不怕吵得慌,快回厂子看去吧!”
蜀良转过头难为情啊了几声,手随便顺街上一指说:“大姨!我在等人,在等人。”
水清透过玻璃窗望见滚女忙碌的身影,心有所悟又问:“年轻人,不会是来缠人家的吧?可不敢,按咱岩板街的风俗,你头回上门相亲吃了‘撅片’饭,往后就桥归桥,路归路,没了瓜葛。你是有大文化的人,千万不能做没理的事。人一旦这方面坏了名声,下回就没人敢保你的媒啦!”
蜀良模棱两可讪笑下:“要得,要得!我记住长辈提醒了。”
水清搭起大白手巾望望头顶说:“这就好哩!上来天头啦,赶快走吧,甭守这等人淋了雨。”挪了几步小脚又回头说:“对啦!再瞅上街上谁家女子了,可不敢寻咱保媒了,耽误了你哩!”抱着几分歉意远去。
说话间,天空几疙瘩黑云锁住了日头,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仿佛站到房顶就能踩到乌云上头。几股嗖嗖凉风打着旋转刮过街道,紧跟着噼里啪啦,黄豆粒大的冰雹顿时半空砸了下来。街面上行人眨眼消失的无踪无影,来不及跑回家的,全闪进了街两边的门市部内躲避。
蜀良迅速合上厚书揣进工作服里面,摘下眼镜塞入袄兜,双臂护住脑袋靠窗台边一挺,迎着冰雹干挺着。坚硬的冰雹砸在他帆布工作帽上叭叭乱响,打在单薄的身体上又麻又痛,似无数根酸枣刺扎入皮肉。他强忍住死扛。
冰雹潲进门市部屋内地下骨碌碌打滚。梁师傅跑出柜台朝门外招手:“小伙子!快进来躲躲。有啥心窄的事好好商量着来,这么作践自个身体,你家大人知道了不心疼啊!”
蜀良想挤出笑脸感激,努力了几次,脸上的肌肉像僵住了,表情毫无变化。
梁师傅惊的倒退两步喊:“不好哩!小伙子僵住了,弄不好会死人哩。”
渠兰也抢出柜台贴玻璃上瞅一眼,大呼小叫:“真是真是!脸刷白,开始打颤啦。”她掉头向站柜台里不动的滚女口无遮拦埋怨:“咋还干慎着不当回事呢?我们可都听说了,当街这个南方工人是吃了你屋‘撅片’饭才变得魔怔哩,跟你脱不开相干。你快来劝劝他,要死要活要殉情,也不能当咱门市部门口耍哇。人命关天,哪个负责得起这责任,到时连累我们都得跟你吃瓜落?”
滚女绷不住了。话说的不好听,可确实也算实情。若万一是因她出了事,丢脸事小,丢命事大哩!她顾虑不了许多了,怒冲冲夺门而出,立到浇的如只落汤鸡的蜀良面前质问:“你想咋样?要是因为我,趁你没死之前痛痛快快说出来;要不是,滚你厂子作践去,甭在咱门市部门口显眼?”冰雹连珠炮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生疼,不由加急再催一嗓:“不想死快说?”
蜀良终于盼来要感动的人出来搭言,激动地放下双手使劲扳了下牙齿打着架的嘴巴,大声回:“就是、就是因为你!我、我想不明白,再给个机会请教你三句话?”
滚女瞅他这付拼死讨话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另外也想闹清他到底有三句啥话,大大方方说:“答应你!后晌下班,河滩大坝上见。”
蜀良一下子手舞足蹈,兴奋鞠了一躬说:“要得要得!你快进去别让冰雹打身上,快进去噻!”他捂紧脑袋连颠带蹿,一路欢叫着朝厂子方向跑去。
后晌下班,冰雹早停了,街面的岩板上汪着一小层消了的水滩。重新钻出云朵的日头还剩一杆多高,天空瓦蓝瓦蓝,干净地如水洗过一般。
滚女上了河滩高高的大坝。这条石头水泥拦河大坝是地质队来后修成的,顶上抹的光溜溜的像条马路,从这头到那头有好几百米长。坝下的毫清河水微微涨高了,混浊了,拍起来的浪花溅到大坝半截高,人在上面走需要有点胆量。
蜀良等候多时了,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远远迎着滚女快跑过来,还没开口先露出齿笑,喜形于色。
滚女伸出胳膊阻挡叫:“停下!咱俩离远点。你要请教的三句话快讲?”
蜀良气喘不匀,鼻头发痒连打三个喷嚏,尽量装成文质彬彬,细声软语表达说:“先谢谢噻!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噻。”
滚女不爱听南方人说话拉怪调,厌气说:“你能不能少带这个噻那个噻,话听着费劲,简单点说?”
“要得,要得!”蜀良笑脸应承,纠正发音,字字饱含情感说:“一,我追求你,不全是因为你好看,而是因为你厉害。敢对坏人凶的女子就一定会对好人善,这是辩证法;二,我是大学生,技术员,工资比你高,条件不比你差,让我吃‘撅片’饭没道理;三,我是孤儿,无牵无挂。我们四川人讲话一个姑爷半个儿,我以后可以给你家顶个全儿孝敬!”说完,神情庄重等对方答复。
滚女心底冷笑:呸!还标榜大学生哩,以为肚里有多大墨水,原来也是俗不可耐。她杏眼轻轻一瞥问:“没啦?好!咱现在就答复你。一,咱对赖皮厉害不假,但至今没看出来你就一定是个好人,这也是辩证法;二,你条件好不差,哪个女子愿高攀高攀,咱不稀罕;三,我家里有四个弟弟,我妈我爸爸不缺你这个儿子孝敬。咱答复完了,从此咱俩两清。如果再上门市部耍赖,一缸醋给你预备着?”她转过身便走。
身后头响起扑腾一声,滚女没停脚,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见刚刚还好好的蜀良仰面八叉躺在坝上一动不动,缩脖耷脑像突然死过去一样。她心中咯噔一下,这是咋回事?是被咱撅晕了还是躺地下装赖皮哩!不理他,咱该走走咱的。但要向前走的腿却迈不开来:不行!是死是活,是真是假,咱得亲眼瞅一遍才安心。她急步返回跟前观察。
躺在地下的蜀良双眼紧闭,脸颊赤红,嘴唇青紫,吸气弱,呼气粗,似犯了啥急症。
她蹲下身试了试他冒冷汗的额头,热的烫手,联想到他挨了半天冰雹砸和刚才打的三个喷嚏,准是带着感冒发烧硬来践约的,受了拒绝,一时邪火攻心所致。她不知该咋处理这棘手的事情,张望一圈空无人影的大坝顶,打消了丢下他不管的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瞅着见死不救,这不是她从小受过的教育。她缓缓摇晃他肩膀唤:“醒醒,醒醒!”
蜀良软绵绵没一丝反应。
她不敢耽搁了,麻利扶起他上半身,抄住俩胳膊搭自个肩上,使出浑身力气背他起来,歪歪扭扭向大坝下奔。
坝下地质队大门口跑过来一伙人,为首的正是去年在门市部让滚女泼了一脸醋的那个带黑墨镜的工人。
她此时顾不得厌恶,呼救喊:“快点!你们的工人生病晕大坝上了,快送卫生院抢救去。”
这伙人像是提前知道蜀良会晕倒,不着急不着慌扶他下来,七嘴八舌争着向滚女说着“够意思!”“了不起!”等奉承感激的话。戴墨镜的工人拢下长头发,双手一抱拳行个礼说:“我叫川强。上次在门市部多有冒犯侠女,得罪噻!今日侠女救了我们哥们蜀良一命,他这辈子注定要给你当牛做马报答噻。”头一甩,几个人扛胳膊架腿抬起蜀良飞跑起来。
滚女喘口气,心寻思这知识分子敢情也有倔种不要命的主,为了讨清三句话甘愿冒死赴约,凭这一点,文邹邹的蜀良倒有几分山里汉子的血性哩!可她吃了迷糊药也没琢磨到,她教原草试东魁心诚的一出戏,蜀良今天会照搬在她身上。
一伙人拐进地质队大门,川强摆手叫撂下蜀良邀功说:“别装相了!美女惜英雄的好戏顺利演完了,我们哥们的任务也圆满完成了,快掏饭票请客噻?”
蜀良眼皮睁开一条缝,站地摇摇晃晃,拱手作揖兴奋说:“哥们多谢多谢!我是真的晕倒了,再劳驾哥们先送我上医务室打针,回锅肉一定请噻!”他胸中为刚才的灵机一动而万分得意。这一试,试出了山里女子的善良与情义,心中更坚定了要做山里姑爷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