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岚隔几日上山一趟,时而阅书,时而弄宝。
她生得白雪动人,落落长发垂帘腰际,小荒无同龄伙伴,唯一“伙伴”是她。
只是每每见面,他只敢在她旁边晃悠,给她的“戏法”欢呼,捧着那飘下的雪花玩儿,偷偷藏起她脱下的鞋袜,偶尔想碰碰她,每靠近她,她便冷眼瞧他,使些法术戏耍他,叫他退却。
一夜,李夫子与小荒两人肩并肩,躺在阁顶上观星。
小荒目光熠熠,看着宝顶上的【苍宇宝珠】,神情极认真。
星象在宝珠中流转。
夫子道:“这宝物乃仙石所化,集天地灵韵,可影印邈邈宇宙里的故事。”
小荒喜好观星,平日虽顽皮,每到观星时,竟静如聆听。
夫子道:“我们每个人,如同宇宙里的一粒尘,尘虽渺小,却也是造化。星尘术、星象术、巫术、妖术、气术、风水、命理、金丹术,种种造化会元功,皆和苍穹星海息息相关,先祖于观星时顿悟,发现铸炼星盘可操纵法术的秘密,你这般向往繁星,久之定有收获……”
李夫子静静说解,小荒静静听。
“修仙之路漫漫,凡境仅可修炼五种元灵:火、水、土、木、风,凡境之极,延寿不过千年,才刚窥见些法天象地的皮毛,记住,你所仰望的天空,远不止于此,有朝一日力扛天雷,可破天境,拓开魂星盘,可再修炼一元,乃雷元,延寿五千岁,才叫略有小成……”
忽然李夫子不说了,小荒也不听了。
苍宇宝珠里,有些异常波动。
遥远星际两颗恒星相互碰撞、融合,壮观到无以言表。
小荒的内心深受震撼。
他戏耍了万卷藏书,玩弄了百般至宝,此刻,却静得出奇,仿佛意识到,自己正注视着的,是世间最伟大的造化,不然何故如此虔诚?
他悠悠起身,伸出手去,试图触摸那分神奇。
那夜,仙坛山及周遭的许多人目睹了一颗奇异的火种、从遥远的星域而来,划破虚空,直落望月峰,刹那间燃烧的光辉,明亮了整个天地。
尽管人们在述说时总喜欢夸大其词,但的确,那一晚上,望月峰峰顶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焰,声势极大,宛如遭遇危急火情。
虞女皇及众术王术司紧急上山察看。
他们到时,夜已恢复平常模样,只有些砖瓦、石块、枯枝,散发焚烧过的青烟。
小荒躺在阁顶,闭着眼睛若睡,而李夫子正做星象记录。
虞女皇四下看了看,问道:“李夫子,我等见山上焰光冲天,似起大火,担忧不已,现今上来时又一切安好,是怎么回事?”
李夫子歉笑,道:“全怪我,刚才观星时若有感悟,便试着行法颂诀,不想造出这声势来,未提前知会大家,实在抱歉。”
虞女皇松了口气,道:“可吓着我了,怕是有人趁你外出时来作乱,既然你在,自万事顺利,夜深,我回去了。”
“好,劳神了。”李夫子做礼。
虞女皇便撤回去了,其他人互通几句,随后跟上,只张术司多留了两步。
张术司看着李夫子,低声道:“天宗不是风元修士吗,何时研习起火元法术来了?”
李夫子面色平淡,道:“今日才试,好奇使然。”
张术司道:“噢,天宗的星盘复原了吗?”
李夫子摇摇头,道:“好了一些,总归留着旧疾,怕已是碎玉难圆,你怎么忽然问起?”
“我随便问问。”
张术司不知盘算什么,问完这句就回去了。
望月峰顶又只余夫子和小荒二人。
人走后小荒睁开眼睛,显然是被刚才的大火吓坏了,眼里尽是惊慌、惘然,小声道了句:“老夫。”
语气里尽是困顿。
李益夫得道较早,而今仍满头乌亮,唯独一绺白发显沧桑,个子高高,站立时身板挺拔。
他抱起小荒哄道:“乖了,不怕,老夫带你玩游戏可好?”
“昂,嘿。”
李夫子勉强笑笑,却不玩平常玩过的游戏,领小荒到幽闭处,叫他闭上眼,引法至他周身,点他穴位,封他脉络,小荒只觉得浑身压抑、煎熬,可又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流了满头的汗,足过一个时辰才结束。
这“游戏”很不好玩,小荒好痛苦,以为夫子不再疼他,便大声哭闹,凄厉不已。
“呜~老夫,呜~老夫……”
李夫子照顾他多日,学语、走路、换衣、喂饭,无微不至,情非泛泛,此番见他痛哭,爱怜疼惜,摸他脑袋,擦拭泪眼,轻声劝道:“好孩儿,我早知你天资非凡,真心想收你为徒,好生教导,可惜恰不是时机,刚才你灵窍贯通,倏地引发异火,惊世骇俗,本应庆贺,可偏不是时机,怕遭小鬼盯上,我深思苦虑,才做法锁住你气海星盘,你莫怪我。”
“呜……哇呜……”
小荒仍是哭,他哪里听得懂这些讳莫如深的用句。
夫子叹了口气,抱他起来,指南面远郊,好言好语:“那边有座山,名‘长眠山’,山里有个妖怪,需上好的童身男儿做祭品,你这般惊才,定会遭人算计,昔日为你【血谱卦】,我故意念错,亦是有意避祸,你要懂我的一番苦心,便收起哭声。”
小荒语言未通,仍听不懂,只是将脑袋靠在夫子肩上时,觉得温暖,自然止了眼泪,摸着夫子的脸,没一会,呼吸慢慢平缓,将睡过去。
往后日子又归平常,夫子得闲便陪伴小荒,领他静坐静心,练些修身养性的基本功,识语不过百句,先教他写了自己的名。
平静又一年夏。
忽有一日,李夫子起早与小荒告别,说是去去就回,说了许多交代,让小荒好好的,又去烦请罗女司帮忙照顾,原来这一走便是漫长岁月。
于望月峰,只不过少一人。
于小荒,却仿佛少了全世界,整个山头,都变得荒凉,他的全世界,只剩下那个隔几日才会来一趟,还总不愿意跟他玩乐的虞千金。
那时起,小荒日夜独住,山下事与他无关,弟子中拉帮结党与他无关,修习法术与他无关,相互切磋与他无关,外出采药狩猎与他无关,连年的法术考核与他无关,他始终如张白纸般简单。
因而他暂停了生长,除了日渐挺拔的身子,和黑夜中能望得愈发遥远的视线。
如若世外修真都是这般孤独,不如留在那凡尘中迷途。
时过三年。
秋冬交替。
天凉,居住于山顶上尤其寒冷。
兴许是习惯使然,或是被虞家小姐调教得多了,适应了锥心刺骨的冰凉。
夜幕降临,小荒登上观星坛,安静仰望日月星辰,看了会儿,悠然平躺下来。
时光如流水般轻缓。
【苍宇宝珠】里,星河流转,小荒的视线向着相应的方位寻找。
某颗绽放着红光的星尘,光线似乎更加明亮,其上纹络、其周边星辰之轨道、广邈空间里繁星之互动,愈发清晰,就在此时,他又萌生了许多说不清的感触,似触摸到了自己与苍穹万界间的一丝维系。
寒风吹过,浑身不是彻凉,却是忽然间的阵暖,像一团火苗在燃。
“登~登~”
阁楼下传来轻慢的脚步声,一步步艰涩轻盈。
小荒细细听,那脚步并不熟悉。
“登~~登。”
来人踏上往观星坛的木梯。
一张稚嫩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是个小孩。
小荒起身坐正,看了个仔细:好个小孩儿,身高不足一米,系着许多漂亮的花辫子,两戳辫尾在脑袋上翘着,像两个羊角,眼睛大大的。
小女孩说:“嘻嘻。”
小女孩向底下望了一眼,吓的,小心翼翼坐下来,慢慢地说话。
“你好,我叫陆雪绒,八岁啦,加入学院两年,我是罗女司的弟子,我也是孤儿……一二三……三天前,刘大兴和几个坏蛋笑我,说我是长不大的怪物,还说山顶上有个傻瓜也是孤儿,然后……我跟师父问了你的事情,说我想来看看你,后来,师父带我飞上来的呢。”
女孩说话奶声奶气,不比小荒好多少,也不比寻常人家三四岁的孩子好多少,而且还有多处咬字不清,用句颠倒,里外都看不出是八岁的样子。
见小荒没反应,小女孩抓起他的手,又说:“我们做朋友吧?”
笑容明媚,大眼睛眯成了月弯儿。
小荒听得半懂不懂,可他能感觉到巨大的友善,便也咧嘴笑了,伸出手去,摸摸小女孩的脸。
两人在月下说话。
那日后,罗女司偶尔会把陆雪绒带来,见两小孩处得不错,就送了一对【云翼】叫她往返,小女孩把每日所见所学说与小荒,给小荒念书讲故事,小荒的识字识物,从这时才日见熟练,比寻常孩子不知晚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