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十分熟悉,柳万里回头看时,一名比他更高大魁伟的中年男子骑马迎了上来。马上乘客满面金光,穿着漂亮合身的锦袍,就连马鞍都是镶着银边,在日暮的霞光下熠熠生辉。
柳万里认识他,此人是禁军副指挥使谷雕凤,是正指挥使谷雕麒的弟弟。听说谷家还有一个三公子,只是不太出名,也不曾在汴京见过。
柳万里连忙躬身行礼,“见过谷副使。”
“不必拘礼。”谷雕凤呵呵一笑,下马回礼道:“柳教头可是写得一手好诗啊。”
柳万里摇头,坦诚道:“这诗不是我写的,它出自唐代大诗人岑参的手笔。”
“哦。”谷雕凤大步上前,拍了拍柳万里的肩膀,“听说柳贤弟最近跟着童太师发迹了……不知有没有升官啊?”
“没。”柳万里摇了摇头,“我生病请辞,要回家修养一段时间。谷副使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再晚一点城门可就关了。”
“我去城外处理点私事,耽搁了些时候,却没想到刚一进城就看到故人归来。”谷雕凤很是高兴,他拉着柳万里上马,兴致盎然地道:“走,喝酒去,我请客。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说起来谷雕凤算是柳万里的顶头上司,柳万里不好直拂其兴,只好跟着谷雕凤入城。两人在内城州桥左近找到一间酒馆。那小二认识谷雕凤却不认识柳万里,但想来能跟禁军指挥使喝酒的人身份也不低,毕恭毕敬的将两人引上二楼包厢。
谷雕凤打着为柳万里接风的名义点了不少菜,不管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总之是一股脑摆满了整张圆桌。
酒菜上来之后,谷雕凤一边劝酒,一边同柳万里畅谈天下大事。
起初,只是谷雕凤一直在说,柳万里一直听。然而酒过三巡之后,柳万里渐渐有了谈兴。说起杭州之战的所闻所见,直把谷雕凤这个副指挥使唬的一惊一乍。不过关于方腊曾经有降意,却被李彦明当场回绝细节自然绝口不提。因为他曾答应过李彦明绝不对任何人透露此事。此事事关欺君重罪,关联甚广,足以使李彦明和柳万里抄家问斩、甚至株连九族。虽然柳万里是孤身一人,一无牵挂。但身为朝廷重臣的李彦明在开封却是妻妾成堆,子女成群,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人了。
两人说到兴头处,谷雕凤话锋一转谈到了当世武者。谷雕凤认为当世刀法第一首推其兄长谷雕麒,而当世剑法第一则首推柳万里。
其时柳万里微有醉意,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忙说:“剑法第一可不敢当!谷副使你看,我会的玩意就那么两下子。虽然说每种兵器都玩过几天,但实在没啥太拿得出手的。没办法,在禁军中当教头,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十八般兵器你都得练,否则手底下人问你的时候你说句不会,那脸可往哪放?当世公认的剑法第一是轩辕公子,叫什么来的?对,轩辕无恨!他爹是剑圣轩辕伯昭,想来他也差不到哪去。”
谷雕凤干了一大口酒,却用筷子敲着酒碗,一边敲一边大声骂道:“屁!轩辕无恨特鸡鸣狗盗之雄尔!”
门外的小儿听到“叮铃铃”的敲碗声,以为谷雕凤又要叫酒,忙敲门问道:“谷副使,刚上的一坛酒这就喝完了吗?”
“没!哪那么快啊!我没喊你,下去吧。”谷雕凤拿起酒坛又给柳万里满上一碗酒,笑道:“这小二倒也机灵,听到声音就上来了。不要理他,柳兄,咱们喝酒!”
在听到谷雕凤的骂词后,已有醉意的柳万里忽然清醒了许多。他微皱眉头,这才发觉这谷老二话中有话。此人故意聊起剑法的话题,在搬出轩辕无恨之后,却又对轩辕无恨大加唾骂,显然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今天的目的绝非只是给柳万里接风洗尘那么简单。
柳万里隐约猜到谷雕凤的意图,却不动声色,又喝了口酒道:“轩辕无恨只是号称当代孟尝,又不是真的孟尝君,谷副使何以如此形容。”
“哼哼,我这么说他自然有我的缘故。”谷雕凤显然对柳万里的辩解很不以为然。
“什么缘故?”
谷雕凤起身拿起酒坛,将柳万里和自己的酒杯再次倒满,才说:“干了这杯酒再说。”
两人起身喝干了酒,谷雕凤大呼痛快,又请柳万里坐下,这才说:“你听说过轩辕无恨最近在招揽天下英雄,要开什么武林大会吗?”
“此事有所耳闻。”柳万里道:“听说他们喊的口号是什么‘扶宋灭金’什么的……”
谷雕凤冷哼一声,“我大宋王朝要是指着这帮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的武人来扶的话,那离灭国也就真的不远了……你可听说,他们这次的武林大会闹的沸沸扬扬,现在连金国人都知道了。”
“哦……”柳万里低头做沉思状,忽然用锐利的目光直视谷雕凤,“谷副使是要我去参加武林大会吗?”
谷雕凤拍了拍桌子,赞道:“不愧是八十万禁军第一人,我要说的正是此事!柳教头应该知道,金国已经派了使者向我大宋施压。说宋金本为盟国,何以大宋百姓偏要灭金?莫非大宋是想撕毁盟约与金国开战不成?”
柳万里摇了摇头,“那只是轩辕公子所宣示的口号而已,当不得真。不过民间确实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担心金国在灭辽之后就会挥师南下。‘女真人不满一万,满一万则天下无敌’。这个传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足够让我们害怕了。”
“放屁。”谷雕凤大声道:“女真人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他们能以一敌十。但凭我大宋数千万人口,以百敌一还打不跑他们吗?”
“话是这么说……”柳万里话音未落,谷雕凤却已经抢过话头:“我这次接到的命令是扮成武者潜入轩辕山庄探听动向。如果轩辕山庄真对我大宋不利,朝廷会当场派兵灭之,到时整个轩辕山庄人畜不留。本来我正犯愁自己如何装扮才能骗过众人。要知道,江湖中认识我的人也有不少……”说到这里,谷雕凤抬头用期待的眼神望向柳万里。
柳万里知道他的意思,略有犹豫地说道:“可是,我这次是回家养病……”
谷雕凤不等柳万里说完,抢着说:“这次事成之后,我一定会将柳教头的功劳如实上报,到时再经我兄长推荐,定要让柳教头的头衔前面加上一个都字。怎么样,都教头,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面前,这次可不能轻易错过了吧?”
柳万里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直视谷雕凤,认真问道:“皇上一定要杀光天下武者才肯罢休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要你探听到轩辕无恨的意图。此人在民间大有名望,举手投足间就能呼风唤雨。虽然他聚集到的那些武者想来也都是些鸡鸣狗盗之道。但如果他们事到临头像方腊、宋江那般誓师起义……”
“我懂了。”柳万里点了点头:“方腊余党未平、女真意图未明,朝廷不愿再去冒这些没有必要的风险了。”
谷雕凤知道柳万里如此说便是应承了自己,他故作爽朗的“呵呵”一笑,起身将两只酒杯倒满,当先一饮而尽,大声道:“祝柳教头马到功成!”
当晚酒后,柳万里辞别谷雕凤,回到内城旧宋门附近的宅中。那是一座有着三间高大厅房的院子。柳万里家里上无老、下无小,亦无兄弟姐妹,自己更不曾婚配。所以偌大的院子里冷冷清清,连个使唤的下人都不曾雇得。
柳万里刚一进家门,酒劲上来就吐在床边。他浑浑噩噩地倒在床上,连门都没锁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柳万里捂着脑袋,只觉头疼欲裂,显然前一晚上的酒劲还没过去。
柳万里正月离家随军远征,至今六月才归。这半年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却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记得离开家门时,整座屋子被他翻弄的凌乱异常,甚至连被子都没叠上。因为家里没有下人,柳万里也不愿假公济私让手下的军士帮忙,再加上他本身性子粗犷不羁、不拘小节,整个家宅便经常是一副鸡飞狗跳、杂乱无章的状态。
起床之前,他本以为整栋屋子还会像往常一样凌乱。但当他推开窗子时才发现,睡房里已被人彻底整理过一遍。除了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好,其他的物件都被整齐有序的摆放在各自应在的位置。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晚吐在床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清理干净了。
推开房门时,家中的客厅也是一层不染。厅上的梨木桌椅被擦的干干净净、莹莹泛光,地上的石板光可鉴人,倒映出厅房里的每一件摆设。就连原本挂满灰串的顶棚也被整理的干干净净。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正墙上挂着的四个横幅大字更显苍劲有力,那是出自柳万里父亲的手笔,题曰:“步步高升。”
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柳万里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暗道:“看来我这辈子是高升不起了。”他听到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走到大厅门口时,终于在院子里找到了那个他一直想找的身影。
那是一名紫衣女子曼妙玲珑的背影。她穿着一身淡雅的紫色,紫袄、紫裙、紫花鞋,连头上戴着的珠花都是紫色的。此刻,她正拿着院子里那把大竹条扫帚认真地清扫地面。
柳万里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温声道:“月盈,你来了。”
那名叫月盈的女子并不回头,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调子轻轻应道:“是的。”她的声音清婉细腻,仿佛一条清浅的溪流轻轻掠过耳畔,惹人沉溺忘返。
“你什么时候来的?”柳万里问道。
“早上。”月盈认真地用扫把压住一片落叶,将叶子捡起来,丢进角落的木桶里,若无其事地说:“这半年来,我每天早上都来你家,看看你有没有回来。前些天听闻方腊已被押解回京,我便觉得你会回来,却没想到今日才回。”月盈自顾自地说话,清淡如水的声音没有半点做作的感觉,就如同一名温柔贤惠的妻子对日日相见的丈夫那种习以为常的语气。
柳万里呵呵一笑:“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是我媳妇。”
月盈忽然丢下扫把,回过头来,“难道,我不是你媳妇吗?”
柳万里小半年没见到她,忽然再见时,竟当场愣住了。自打他认识她以来,还从来没见她这般憔悴过。她蜡黄的脸色颇有病态,暗淡的眼圈微有熏黑。青丝之上也不知摘掉了几根烦恼,紫衣之下更难说消瘦了几分惆怅。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她空灵流传的眸光下也不知道倾倒过多少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更不知折煞了多少自命不凡的达官权贵。
她叫周月盈,几年以前曾是东京城中最著名的歌妓之一,也是柳万里差点为之倾尽家财的女子。
其实柳万里的老爹故去时留给柳万里的家产也不算少。只是柳万里疏于营生,且大手大脚惯了,短短几年之间就把老爹留下的钱财败个精光。虽然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但柳万里的千金散尽却真的就没回来。单单是买了一把宝剑就花了五千贯铜钱,而因其他名目败光的钱财更是数不胜数。
出城之前,他曾对周月盈说:如果这次能活着回来,就把她娶回家。柳万里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喝醉了还是开玩笑,不过他倒是真真切切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柳万里一时有些迷惘,抬头看时,她纤弱无力的娇躯在晨光的映照下竟有些瑟瑟发抖。不过,她并没有低头,因为她想要这样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如同一个独守空闺的妻子温柔而关切地凝望着迟迟归来的征夫,哪怕她等来的是他的拒绝……
“谢谢你。”柳万里低下头说。
“就一句谢谢而已吗?”周月盈脸上现出一丝忧虑的神色。
柳万里沉思片刻,抬头说:“你再等我一个月,这次回来我就卖了祖宅帮你赎身。”
周月盈连忙抢白道:“赎身,我自己就有钱,不用你卖房子。何况,你卖了房子以后我们住哪?”说到这里,周月盈忽然秀眉一蹙:“……不对!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这次是公事,比较急……”柳万里道:“不过你相信我,我这次很快就能回来。”
周月盈点了点头,两人相对无言,各自低下头去。周月盈自顾自地扫地,许久,才又发问:“对了,你跟童太师混的怎么样了?升官发财了吗?”
“不怎么样……”柳万里用生硬的语气说:“跟一个阉狗能混出什么?我告病还乡就是看不惯这号人的做派。”
周月盈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劝你时你又不听,偏偏要去……不过话说回来,你如果真是靠巴结这个媪相升官发财,我可能倒要看不起你了……”
柳万里心中一动,上前拉了她手,柔声道:“你说的对,我现在也后悔没听你话。”
扫把落地,她细嫩的小手在他布满黄茧的掌中滚滚发烫。他忽然忍不住想要亲她额头,她却轻轻挣脱,笑吟吟的避到角落,问道:“你当真肯娶我吗?”
柳万里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道:“当然当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我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周月盈显然很喜欢得寸进尺,但柳万里对她的霸道并不反感。
“没问题!”柳万里爽快地说:“你还要什么,一起说了就好。”
周月盈满意地昂起头,浅笑道:“我要当正室,而且不许你纳小妾……”
“这……”柳万里迟疑了下:“有点过分了吧?”
周月盈脸现不悦,皱眉道:“哪条过分,是当正室过分,还是不许你纳妾过分?”
“当然是不许纳妾过分啊……”柳万里咧嘴笑道:“你看有头有脸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好歹也算开封城一号人物……”
“呸……你还一号人物呢。”周月盈扬起嘴角,微泛潮红的桃腮下露出两个清浅迷人的小酒窝:“那好吧,纳妾我不管,只要你养得起……但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当正室。”
柳万里说:“这没问题。我向你保证,就算李师师嫁到我家,也只能给你做小。”
周月盈一愣,忽然跺脚道:“柳、万、里,你还想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