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运功的房霄尚未答话,一直守在旁边的毛猛悄悄拉了拉太子的衣襟,低声道:“殿下,敢问行刑时,有没有封闭他的内力?”
商瑞安本就聪明,立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同时脑中闪电般想到:父皇下令罚他时,是否真的疏忽了这件事?以父皇的精明,既怕梅嫔逼人太甚惹出祸事,岂能想不到这个人身负内功轻易伤他不得?看来父皇也知道是梅嫔无理取闹,这才故意下令杖责房霄,只为给梅嫔个下台阶,好揭了这一桩闹事?
可是房霄的内功已经深厚到这般境地?一百刑杖打下去,毫发无伤?
商瑞安不信,于是在房霄收功站起来之后,围着他转了两圈,忽尔下令:“房霄,把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屁股上有没有伤。”
房霄躬身垂首道:“谢殿下关心,奴婢受了刑杖怎能不伤,只是尚能行走罢了。”
“我不信,你脱裤子让我看看。”
房霄头垂得更低:“奴婢贱体,不敢渎殿下的眼。”
商瑞安正要再行逼迫,长福忽道:“殿下,您的武课已耽搁过久。”
商瑞安转眼瞪向长福,见这奴才一脸恭顺的样子,心有所动,遂转向站在一边充当布景的孙思达,指点着他道:“你,和房霄在这儿盯着,务要把人救活。”
孙思达和房霄忙躬身应是,商瑞安又冲毛猛一招手:“毛师傅,咱们去上武课,走。”
带着人一阵风般走了。
孙思达这才上前诊视李睿,见他果然气脉流转更为通畅,脉息跳动更为有力,这才放下心来。转而望向垂首立于一侧的房霄,犹豫着说道:“房大人,可需鄙人为您处理一下外伤?”
房霄摇头,轻道:“房某贱躯,不敢有劳大人。”
孙思达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商瑞安带着人来到西配殿,闲人赶出,殿门关紧,直接问毛猛:“毛师傅,你知道这个房霄是怎么回事?”那个奴才虽然近半年来教他剑术,但他却一直没了解过这个人的过往,而今天这连续几件事,让他忽然发觉这个貌不惊人的奴才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
毛猛见太子这般神情,知道他动了好奇的心思,但自己所知也只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些事,并非犯忌的机密,向太子直言倒也无妨,所以并不隐瞒,直接说道:“房霄他原是前朝戾太子的东宫侍卫统领。”
商瑞安讶然:“他才多大?”
所谓前朝戾太子,是指上一代的太子,乃当今皇帝的兄长,当年因为暴虐****,残害手足而被废。能当上正三品的东宫侍卫统领,除了一身过硬的功夫之外,还要有过人的家世,更要有过人的功劳才行。看房霄的年纪,现在也不过三十左右,而戾太子当位是八九年前的事,也就是说,在他年仅二十出头,便已经是正三品的武官了?但并没有听说房霄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世啊!
毛猛却只是慨叹:“房霄他当年曾夺过武状元,先皇爱他武艺,直接授七品武职,后来我朝与齐冲突时被派往前线,短短一年便积功直到五品,时逢戾太子从军遇险,被其救下,战争结束之后便跟先皇要了他,直升正三品统领。但他万不该听戾太子的吩咐,意图暗害当今天子,未能成事不说,事机不秘,被先皇察知,终下决心废了戾太子,当今才得以顺利继位。”
“所以他才自请入宫赎罪?”
毛猛点头,两个人互看一眼,有句话心知肚明谁也没说出来:“以保全家人性命!”
许是同情房霄的遭遇,毛猛终于忍不住又道:“房霄他当年行刺时,柱国公王超的嫡长孙王絮为救今上死在他的剑下,今上登基之后,欲清算其罪,满门七十八口俱被下狱,房霄单人独剑长跪承天门,无人能近其身。最终得见天子,表示愿意束手就擒任凭处置,只求放过其家人。”
商瑞安知道父皇为什么能接受他的条件,毕竟真要杀了他全家,只留这么一个武艺出众,全无牵挂的仇人在世上,即便是天子,只怕也睡不安枕。但他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却说不出为什么。只听毛猛继续述说道:“今上宽大,令其于柱国公府门前谢罪,言道只有柱国公肯谅其所为,方能恕其满门无罪。”
毛猛显然对房霄的遭遇早就有不平在胸,虽然这些话早就超出了太子的问题范围,但已经有些收不住嘴:“房霄因此跪于柱国公府门外,七日七夜,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到最后柱公国终于看不过眼,宣布不咎其罪,而那时房霄已经气息奄奄,只剩了一口气被拖入王宫,几个月后再次出现人前,就已经是个太监。”
身为人臣,奉令行事而已,再说,就算他不肯听令行事,以戾太子的阴毒,必然有胁迫他服从的手段,房霄他有什么罪?从风光一时的年轻俊杰沦落到抬不起头来的阉人太监,不就是命不好,跟错了个主子?但跟哪个主子也并非他能选择,没人敢因为这点儿事质疑当今过于苛厉,但同为武人,物伤其类,想起房霄,无不挽一声长叹。
而商瑞安,听到这里,怔然半晌,终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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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睿醒来已是夜里,有人小心地用小匙喂他清水,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徐太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神情,令李睿心中一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说了声:“多谢。”
幼儿软萌的小脸儿上还带着触目惊心的伤,乌黑水润的大眼睛一眯,苍白的小嘴微微一翘,那样一个乖巧微笑的小模样轰然击碎了徐医正的心脏,让那颗看尽世情的老心如雪遇朝阳,只在一瞬间就完全化成了水儿,听那孩子用沙哑的童声虚弱地道谢,更是受不了,连声说道:“不谢,不谢,乖乖的,多喝点儿水,润润喉咙,一会再用点粥,吃得饱饱的,身上就不疼了。”
再次被人以哄孩子的态度来对待,李睿很是无奈,但这具身体确实才只有六岁大小,也只好勉强自己适应这种待遇,配合着对方的喂食,将一小杯水喝干。
待吃了饭,又喝汤药,在两个小太监的帮助下行了方便,躺回榻上,盖好了被,李睿闭了眼,默默运转体内真气。
徐阳明见他一动不动,摸摸他的头,体温并不高,摸摸脉动,还算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帮他掖了掖被角,确认盖得严实了,这才坐回躺椅,挑亮宫灯,翻看带来的医案。
深夜,李睿伤痛发作,汗出如浆,徐阳明给他喂服了止痛的丸药,又施以针灸,仍不能完全消解他的伤痛,见他疼得睡不着,便坐在旁边哄他道:“爷爷给你讲故事吧。”
李睿心中一动,说道:“您给我讲讲史?这世上的国家是怎么来的?”
徐阳明一愣,心道不愧是帝王家的孩子,关心的竟是天下!想归想,但他还是笑眯眯地说道:“好,爷爷就给你说史,咱们从哪儿说起呢?”
李睿一直对这个世界心存疑惑,这里的人与上一世并无不同,语言文字又是相似,那么这个世界的地理与上一世是否相同?这个时空是因为历史有了拐点还是完全的异度时空?所以有此机会,毫不犹豫地开口:“从头儿讲起。”
徐阳明乐了:“好,爷爷给你从头儿说,传说远古时候啊,有大神造了这个世界,又造了人,散布到各地,繁衍生息,人们以氏族为中心聚居,渐渐的,人多了,就形成了村落,村落联合发展成了城市,最后就形成了国家。”
李睿心中发冷,这发展过程与上一世所知传说完全不同,看样子是落到了一个异度时空,只怕地理气候也与前世不一样,自己最后的一点优势也没了。
徐阳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继续不紧不慢地讲下去:“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不够分,国与国之间就开始发生战争,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小的国家一个个被灭掉了,最后就只剩下了那些实力强大的国家。”
李睿问道:“那现在世上还有多少个国家?”
看着孩子忽闪的大眼睛,徐阳明强忍着没去捏捏他的小嫩脸,笑容越发亲切:“具体多少个国家我也不大清楚,不过人们都说是六王三帝共治天下,也就是说有九个国家,其中我们南夏和你们新楚,还有北晋最为强大,国主尊为皇帝,另外六个国家是韩、魏、齐、鲁、燕和郑,国家要小一些,国主称王。”
李睿有些诧异,自己这个所谓的太子落到如此境地,新楚竟然还是当世三大强国之一?
只听徐阳明继续说道:“除了这九个大国,还有些小势力在国与国的夹缝里生存,比如咱们南夏南面的黑蛮人,比如北晋以北出没的北狄人,咱们南夏和韩交界处的疾风盗,齐鲁和燕之间的红巾军,有纵横水道的江洋大盗,也有行脚商人的走商联盟,还有自立山头的一些大小门派等等。”
李睿感慨着说道:“这个世界,可真够乱的。”
听一个六岁孩子发出如此老成的感慨,徐阳明忍俊不禁,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么,这个世界乱得狠呢。咱们南夏天子圣明,国力强盛,方园几千里境内算是太平的呢,有名的一些国家象北晋和燕,两国之间一场仗打了几十年,爷爷死了儿子上,儿子死了孙子上,一直就没个太平。”
李睿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我靠!”,嘴张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老百姓的日子,有法儿过吗?
徐阳明将李睿的小手放在掌心,那种幼儿肌肤特有的柔嫩触感直接骚到他的老心,一时感慨着说道:“要说你的祖父,楚恒大帝,那可真是一代雄主,在位三十余年,带领军队东征西杀,在有生之年一共灭了七国十六城,生生将疆域扩大了一倍,刀枪所指,无人敢撄其锋。”
李睿惊诧:啊?自己还有如此牛逼的先祖?他什么时候死的?可这话不能问,若问出口,定然引人怀疑,作为孙子,竟然不知道亲爷爷什么时候死的?所以他闭紧嘴巴,伸长耳朵认真听,好在徐阳明并未在此打住,继续慨叹:“可惜他去世之后,留你父皇继位,前后不过五年,新楚的国力便大不如前,好在楚夏两国停战和谈,不然的话,只怕齐呀、魏呀、燕呀这些个国家都会趁虚而入,把个新楚瓜分干净。”
李睿无语了,这位父皇败家的能力可真是够强悍的,老爹一死,区区五年时间,就败家败到把亲生儿子送到他国为质的地步了。
徐阳明跟他讲这些,显然另有用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现在咱们南夏和新楚两国罢兵交好,我朝公主下嫁你父皇为后,你父皇又把你送进咱们宫里跟太子一同进学,这是要两国永世交好的势头,现在这世上,新楚和南夏这两个大国联起手来,可就真的没有对手了,你呢,也别再跟太子殿下顶撞了,殿下其实是个温和知礼的人,只要你听他的话,两个人好好相处,结成兄弟之谊,等你长大了回国继承皇位,继续两国交好,永享太平,咱们南夏和新楚的老百姓就有福了。”
到底是个文人,徐太医虽然年纪已经一大把,却有着读书人特有的天真,他就真的以为那些公开宣告的官方语言是实情,盼望着果真能两国交好,永远天下太平。
李睿可不信,他虽然并未接触过南夏的皇帝,但从自身的遭遇便知这位天子打的算盘可是不那么友善,兄弟情谊?两国交好?呸,谁信谁是傻子!
还是那个宗旨,既然逃不脱这具躯体,就只有好好活下去,暂且忍耐,养好身体,找个机会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