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柩照到了室内,姜南躺在雕花木床上,昏昏噩噩的咳着,半个身子随着咳嗽连绵起伏,睡梦中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无边的折磨,终于睁开了眼。院里的梨树已结出核桃大小的青果子。她一吸气,鼻尖全是郁汉卿独有的气味,干裂的嘴唇不由得微微浮现出了笑容。
“醒了。”
郁汉卿看她挣扎着要起身,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体贴的拿过软枕为其垫在背上。又掖了掖被角,手抚上她额头,见烧已退,这才松了口气。床边乌木小几上,放了个陶瓷碗,盛着漆黑的药汁,他端过吹了吹,递向她嘴边。
“快喝了。”
姜南手紧紧攥着被子,看着他低垂的眼,浓黑的睫毛轻轻颤着,她知晓他向来只有生她气才会是这种神情。仿佛感觉到她的凝视,郁汉卿抬眼向她望了一下,随即马上又垂下了眼帘,但是看的出他的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
她嘴上的微笑不禁有些僵硬起来,扯着苍白失色的唇,小声道:“生我气了?”
“我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先把药喝了!”
楞了楞,她就着他的手似讨好一样,把碗里的药喝了个精光。跟着又抿了抿唇,努力做出姣俏的样子,伸手扯住他的袖口:“我已经没事了,不过是一点小病而已,你别生气了。”
小小的酒窝在强颜欢笑的面颊上闪动着,墨黑如琉璃般的眼珠却是清清亮亮。
“快躺下,我不气就是了。”他这才将手中的碗放回了乌木小几上,有些落寞的转头看着窗外院里那株已结果子的梨树,恍恍忽忽的。
姜南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和重新垂下不敢看向她的眼,笑意便一丝一丝的凝结了起来,跟嘴里的中药味一般苦苦涩涩的。
“汉卿,你是不是相信了外面的传闻?”
郁汉卿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半晌没有声息。
姜南的心随着他的沉默一点一点缩紧,凉意滑过身体。此刻,就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心头上狠狠地砸过,摇晃了一下,觉得那样的疼痛,一种冷彻心扉的疼痛。
他这才看见,她的脸竟比霜雪还要剔透,影影恍惚中带着几分哀伤。眼眸中的火焰点燃了激荡地闪跃着,她咬了咬嘴唇,一滴晶莹的泪珠子已徐徐滚落。
“南南,你别哭,都是我混账。我只信你,我只会信你的….你快别哭。”
姜南狠狠打开他抹泪的手,眼里泛出一片凄凉的颜色,嘴角竟是一丝嘲弄:“还是你干爹说得对,我不过是个连真正本性都没有的戏子,这样下流的身份,难为你忍受这么多年了。”
郁汉卿的身体陡然一震,便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一偏,躲了过去。他唇际挑起,慢慢地渗出了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你明知我从未这样看你,又何苦说那些话来伤我的心呢?”
阳光隔着纱帐,落在姜南身上,乍见之下,宛若一片闪亮起伏的琉璃似的光晕,脆弱的得叫人不禁屏息。
郁汉卿很想伸手抱住她,但是手伸出了却只是落在她垂下的发上,小心翼翼的把那缕头发掖回她的耳后。微微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在害怕…怕我这么多年用心呵护的璞玉….被人当顽石糟蹋了..那比要我的命还痛苦..你知道吗?”
干哑的嗓音,不连贯的语调,男人颤抖的眼角,带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从小到大,他极少对她说这样认真话,姜南终是不忍心见他如此,缓缓伸出手抱住了他。
“汉卿,我永远不会负你,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你。”
他揉了揉她黑如真丝的卷发,见姜南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身影显得更是单薄。他面容终于恢复平静,苦涩说道:“对不起南南,到底是我无能,但凡我有些能耐也不至于让你还在戏班里蹉跎,给我有时间,存够了钱我就为你赎身。”
姜南的眼睛有些发酸,握住郁汉卿的手,哑着声音问道:“汉卿,你会娶我吗?”
郁汉卿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盯着姜南看了半响,终是忍不住噗笑出声:“傻丫头,你才多大,说话一点不害臊。”
姜南猛的起身,焦急的看着他说道:“你忘了,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我十七了,你忘了吗?忘了吗?”
他凝视着姜南,眼角里全是宠溺,抿起了唇笑道:“没忘,也不敢忘。”
她旋即回以一笑,细语道:“你再等我一年,那时戏班子会离开栗阳,我会给师娘钱让她放了我。然后……”
“然后,你就是鸿福祥的老板娘…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说着两人相视而笑,仿佛那脑海里构造的美好生活就在眼下。
大帅府里依旧人声鼎沸,今日没有搭戏台子,因褚大帅动了好些人力从国外弄了名贵花草送给老太太当寿礼,来的宾客纷纷涌到园子里一饱眼福,红、黄、紫、白、粉、绿……泱泱地绚烂了整个花园。
褚枭启闲极无聊,站在紫藤花架下逗起了鸟,不过只是普通的虎皮鹦鹉,住的却是纯金打造的笼子,食槽是翡翠,连拴脚着的链子都是白玉的。也难怪寻常百姓会流传出‘宁做帅府一只鸟,不活乱世一个人’。
那鹦鹉倒也机灵,见着褚枭启手上的鸽子蛋黄,扑腾着翅膀突然就崩出一句“启少,启少。”他楞了一下,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意,跟着将手上的蛋黄放到了食槽里,似自言自语道:“连你都知道曲意逢迎,为什么有的人却是不明白呢?”
鹦鹉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只顾埋头啄食槽。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脸上依旧笑着,只是眼里隐隐的有了一些暴虐。
远处,许朝阳顺着碎石小路快步走了过来,见着褚枭启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爷,可让我好找。”
“有事说事。”
“您前几日交代的事,有结果了,我仔细查过,鸿福祥的现任老板,名唤郁汉卿,和爷您一般大小,他是前鸿福祥老板收的干儿子,那老板死了后,家产便归给了他,而且….”
他声音在这时止住了,有些踌躇的抬首看了眼褚枭启,只见褚枭启那双墨黑的眸子正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不耐与即将爆发的火焰。
他忙垂下眼,细声道:“而且那郁老板和姜小姐是从小就认识的,听闻两人都是前朝皇族出生,但在战乱那年分开了,后来是在栗阳又遇上的…..”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他心里倒是揣揣不安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才又开口道:“我还打听到….姜小姐那几天就是在…在鸿福祥养的病。”
“…..郁汉卿?”
“是的。”
褚枭启微微挑眉,仿佛有些讶异。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着笼子里的鹦鹉,犀利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东西。
刚抓获这只鹦鹉时,他费尽心思逗它说话、请安,可鹦鹉不是想飞出笼子就是一声不吭玩着笼里的猫眼石,后来有一日,他将笼里的猫眼石用火烤得发烫,那鹦鹉一碰便痛苦大叫,至此以后再也不玩那猫眼石,在他的调教下,它又渐渐学会说话,渐渐学会逢人请安。再后来,那鹦鹉就再也没有想过飞出笼子,就是把它解开,它都不会跑。
褚枭启自嘲地扯起嘴角,脸上逐渐布满了阴云,暴戾之气愈来愈浓。怪不得那次在鸿福祥会遇见笑得那样悦然的她,原来是和意中人在一起;怪不得她骨子里总有股戏子从没有的傲气,原来有着那样高贵的出身。
从来,就只有他想要或不想,哪容人拒绝。鹦鹉也好,人也罢,他就算要将她关到金丝笼中,也定是要她心甘情愿的去服帖他。这场游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