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相间的管络在老人的脖颈上清晰可见。
佝偻的身躯在奔涌蜿蜒的大河前,微不足道。
但老人竭力发出的嘶哑吼音,壮烈的却似要刺破苍穹般,余音在山间久久回荡。
拿着啤酒,围坐着烤炙肉食的男人和女人尽皆转头,向老人所在的方向望去。
“疯子!”
“神经病!”
喝骂声不断从人群中响起,青年男女们的目光中全都充斥着轻蔑与鄙视。
单独拥有一辆吉普车,身穿黑色体桖与休闲短裤的丁瑞此时脸色微青。
老人是坐着丁瑞的车来的,但丁瑞并不认识老人,他之所以会捎上老人,完全是因为家里长辈的嘱托。
而现在老人的举动,无疑让丁瑞感到自己失了颜面,虽碍于家中长辈且心不甘情不愿,但踌躇片刻后,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走出了伞下的阴影,炽烈的阳光直照入丁瑞的眼眸。
晃了晃脑袋,丁瑞伸出手遮住额头,快步走向老人所在的地方。
独自走上山墙,丁瑞在山顶,以手搭额凝神向着远方眺望。
气息悠长似恒古,浊浪滔滔,河水似沸的黄河尽收于眼里。
纵然已经在相机中留下了底片,但嘴里还是不由长吁了口气,一脸撼叹的丁瑞微低下头,目光扫向山壁。
从对面山顶映射下来的彩光,铭刻在红色的岩壁上,笼罩在老人的身上。
缕缕淡烟从木杯中的黄香上飘起,红色的蜡汁淌过蜡烛的烛身,一滴滴的掉进了杯里。
木杯前方,摆成两堆的青色苹果,每一个的绿油油的表面上,都沾上了褐红的沙砾。
两堆苹果间叠放着的三块肉脯上,也有了些微的赤红。
除了依旧高举着,仍在滴血的手掌。
老人脸上如蛛网般的皱褶间,老人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服上,都沾有红色石砾。
丁瑞蹙起眉头,快步走到了老人的身旁。
“诶。。”
向着老人微伸出手,丁瑞的动作便又停顿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老人的名字。
龚羽知道,他知道老人。
他知道老人姓廖,叫廖长生。
他不仅知道老人,他还认识老人的父亲,认识老人的祖父,认识老人的曾祖父,认识这个可以追溯到数十个世纪,人丁单薄如今一脉相承的直系家族。
最后注视了一眼交叠的双腿前,紫血渐渐腾尽的壁面,龚羽动作轻微的抬起头,鲜艳满润色红如血般的嘴唇轻启。
“公元2020年?”
他发出的声音很小很细,没有廖长生那般的羸弱无力,里面却蕴着更深的沧桑韵味。
“2239年了。”
双眼直视着身前的某处,那双褐色的眸子中央处亮起了紫色的圆,紫色的圆如海洋深处的古蚌壳里的珍珠般光泽亮洁。
“将军,你让我等一千年。”
细小却显苍老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的颤抖,龚羽眼中的紫圆就如同散光的太阳一般,发出的紫光直接透过了他的眼眶,并以极快的速度变的耀眼璀璨至常人无法直视。
“可现在已经过了两千多年了,你却仍然没有来。”
“奈若何,奈若何啊?”
两千多年的时间,几乎将一切都改变了。
山底的河水越发的浑浊,曾经清晰能见河底的水面如今已经照不出岸边的倒影。
周围的地形也在岁月中改变,龚羽看着周围的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又变成了高山,高山又变成了峡谷。
只有龚羽端坐的山没有变,虽然山上的植被在最近越发显的稀疏,有时刮在脸上的风,也携带着石砾与黄土。
山顶上曾经的高塔与巨台,早就毁榻的只剩下了林立灰岩。
可也有些东西,却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两千多年的时光,刻印在山顶的锁妖结界依旧。
绘制在龚羽身上的封魔阵法依旧。
“长生,是第几代了?”
眼中透眶的紫芒逐渐敛去,唇角处的尖牙也逐渐收起。
“长生之后,已经不会有人再记得了吗?”
“主公说的对。”
龚羽面露黯然,低下头去。
“我辈之路,从来都不是坦途。”
“从来也没有坦途。”
湿气透出了他的眼角,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落到了岩壁上。
他的泪,光泽如玉,颜色金黄似凝固在时间中的树脂琥珀。
山下,堑壁上,丁瑞将廖长生拖拽起来,并强迫着将他扶到了吉普车中。
廖长生已经七十六岁了,力气那里比得上丁瑞。
喉管尚还疼痛,刚刚的怒吼伤了廖长生的嗓子与声带。
但在丁瑞的硬拉强拽下,廖长生仍然不停发出着嘶哑微弱的呵责和反对声。
当丁瑞不顾廖长生的挣扎将他硬扶进吉普车时,聚集在离吉普车不远处的伞下,正在野炊的众人间,传出了一阵嗤笑。
“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指着廖长生的鼻子,因为同伴的笑声而面红耳赤的丁瑞面容狰狞的笑了一下,便一把拉起了座椅旁的两根安全带。
丁瑞大力的将安全带绕过廖长生的身体,捆紧了带子,安全带勒住了老人的衣服,将中山服勒的隆起数块。
廖长生面露不甘的扭摆着身躯,脸被憋得通红,嘴里不停发出着嘶哑的细弱呻吟。
将安全带在廖长生身上交叉捆绑,再打上死结。
丁瑞毫无怜悯之意的走出吉普车,顺便关上了车门。
就在他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晴朗的天色中,苍蓝的苍穹里,突然出现了连绵无尽的黑云。
宽阔无垠的黑云重重叠叠,表面如海水般不停起伏翻滚。
黑云下的人间,漆黑的如同无光的深夜。
正在山壁上野炊的众人,面对着突然变化的天色,一齐惊呼了起来。
正当刚关上车门的丁瑞转过身摇头顾望时,周围突然刮起了阵阵狂风。
狂风肆虐,风声嘶叫如万鸟齐鸣。
插在丘坡上,原本为了阻挡耀阳的遮伞被狂风卷去,聚餐的人群中传出了连串的尖叫。
风中携带的沙石散土,又很快让大声叫嚷的男女们闭上了嘴。
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男女们快速的奔回了吉普车中。
吉普车的车主们朝钥匙孔中插好钥匙,快速的启动了汽车的引擎,换好档位后,便纷纷将油门踩到了底。
吉普车迅速的在原地转向,向着来时的山坳驶去,一路上的车速被迅速升到了底限,后又很快降了下来。
司机开启了所有的车灯,寻着黑暗中的山间路径向着山下行去。
沙土泥砾被狂风携裹,击打的吉普车车身颤抖不已。
山路在此时更显崎岖,相互间隔不远的三辆吉普车不得不走走停停,车体底架的消声器中传出了阵阵轰鸣。
靠后的一辆吉普车中,丁瑞咬着牙根再次踩紧了刹车,吉普车一下急停,即使系上了安全带,车内两男一女的身子也是一阵摇晃。
唯一没随车身摆动,被两根安全带紧紧捆缚在车椅上的廖长生侧转过头,朝着身后的视镜望去。
“咔嚓!”
就在这时,亮白的光闪透黑云下的黑暗,将人间映的亮如白昼。
如蛛网般的电网瞬间爬满了黑云的表面,刺耳宏壮仿佛要将天地撕裂的雷鸣紧随其后。
“轰!”
电光中丁瑞惊慌失措的急转方向盘,他的吉普车一阵急转撞向了路旁的岩壁。
在吉普即将撞上岩壁时,丁瑞一脚踩下了刹车。
吉普险而又险的停在了岩壁前,车身前端和岩壁间,只有一寸的距离。
而车上众人随后的尖叫惊呼,立刻就被刺耳的轰鸣所湮没。
过了许久,双耳依旧嗡嗡作响,额头布满冷汗的丁瑞才再次发动吉普车,驾驶着车辆蹒跚的走回了下山的路径。
龚羽在山顶上已经待了两千两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他的,除了山间的草木虫兽,便只有廖氏一族的人。
最初,廖氏族人每年都会来,那个时候,廖氏还很兴旺。
那时来看他的人每人身边都跟着随从,个个身上也都是绫罗绸缎。
那个时候,廖族的族人只会站在山旁的堑壁上朝着山顶眺望。
那个时候,他们不会祈祷,也不会跪拜,只会小声的私语。
那个时候,他们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但十个寒暑后,来看他的人就少了很多,他们也不再每年都来。
数十年后,曾经旺盛富贵的廖氏,便衰落的只剩下爷孙四人。
在龚羽也不知道多久的岁月中,山顶上的九层楼塔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撑柱崩断,高塔倒塌。
一直被锁在塔底的龚羽重见天日时,廖氏族人已经开始在山脚下向着山顶跪拜祈告。
此后的时间里,人丁渐薄的廖氏一族,或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总会有人遵循祖训登上山壁。
然而面对着这些祈求祷告,龚羽无数次的想站起身,走下山去阻止正在祭拜的廖氏族人。
让他们停止这种犹如诅咒般的祭问,并告诉他们就算是自己的身边没有强悍的奇法禁锢,自己也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自己不能保他们的平安,自己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自己也不能让他们死去的亲人从土坟里爬出来。
告诉他们,自己只是一个滞留在时间中的顽渍,一个胆小怯懦的废物。
告诉他们,自己不是神,也不是天。
脸上的泪痕不见了,岩壁上的泪泊早干了,枯坐两千余年的龚羽,不想再坐下去了。
龚羽略略抬头,脸颊上的紫色光辉灿散。
光芒透过了沉淀两千余年的禁制,廖长生拜望之山的山顶便如散着紫光的艳阳,在厚云下的漆黑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