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黄河与河北遥相对望的河南省中,有一座山。
山脚处,在阳光下泛黄的河水,携裹着大量的泥砾土壤,顺着河道滔滔的奔向远方。
山体上的植被不多,除了一些低矮的灌木野草与常年新绿的铁树外,就只剩下枝干虬结,排布稀疏的松柏。
山不高,任何人站在山旁如孤峰一般的堑坡斜壁上,抬起头便可以看见灰白荒秃的山顶。
山顶处,遍布着粼粼而突兀的灰色岩石。
零星的劲草,顽强的扎根在不多的岩缝里。
些许在朝阳的灿芒下,小如初生豆荚,身躯泛红如火的蚂蚁,或单个或结群的移动在灰白的岩石上和枯黄的草丛中。
它们在枯梗萎叶与细窄岩缝间寻找着难匿的新绿与充满水分的幼嫩根茎,好像永远的不知疲倦。
所有的蚂蚁中,有一些走上了粼峭的山壁,少许的会沿着凸陡的麓缝爬行,但最后却只有一只蚂蚁很偶然的爬到了山顶。
这只蚂蚁,在山顶的岩壁上用虫肢整理了下虫首上的两个触角后又继续的攀爬了起来。
它爬到了一块布上,满意的歇息了片刻,沿着布继续往上。
一只摊开的手掌突然停在了它的前方,蚂蚁疑惑的朝着手掌伸出了头上的触角。
片刻后,蚂蚁如临大敌般的弓起蚁身,扩张开了颚上的蛰牙,神形极似被拉至极限的弓弦。
一直注视着蚂蚁的手掌主人,微蹙起了眉头,却没有将蚂蚁身前的手掌移开。
于是,蚁如离弦之矢,扑向了停在它前方的手指。
尖利的蛰牙,轻易的刺穿了指头的顶端。
透明的紫血,从伤口处流出,晶莹的色彩如灿阳下泛紫的玻璃碎片。
抬起手,龚羽的手指低垂着,紫色的血顺着蚁身淌过,落在灰白的石面上。
突然传出的阵阵“滋滋”声中,落地的紫血如同锅中烧开的滚热沸油,表面上冒出了许多气泡。
一丝腥红的光彩,突然燃烧在龚羽灰褐的双眸中。
癫狂的愤意,渗人了原本尚显和煦的山风里。
山顶上的湿润空气骤然冰冷,一层单薄的雪霜析覆在了四周的岩壁表面。
紧咬着他手指啜饮着紫血的蚂蚁,在半空中随风摆动着瘦小的蚁躯。
注视着蚁躯的红如血的双眸下,红润饱满的嘴唇两边,两颗白如冬雪的犬牙,从嘴角处突露而出。
山风越发寒冽,山顶岩壁上的冷霜越发郁厚。
在寒风中沉默片刻,似将爆发的龚羽,最终却放下了手。
他将被蚂蚁咬住的手指,放到身旁从石缝间奋力生长的野草上,放到了沾满白雪如同梭鱼鱼身的草叶顶端。
泛紫的蚁身落到了对它来说足够宽厚的叶端上,但蚂蚁仍不松口。
紫血顺着伤口淌过叶身,闪射着炫目光彩,又升起了蒙蒙的蒸汽。
注视着仍噬咬着自己手指的蚂蚁,龚羽的双眼中突然流露出了悲悯的神彩,他双瞳间那如血般的腥红如退潮的海水般飞快褪去。
从他周身散发,可让山风寒冽的狂暴杀意也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截然相反的祥和气息。
原本身子绷紧,如临大敌的蚂蚁,在此时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咬着的似乎只是一块难移的磐石,或是枯草中丝毫没有用处的残叶朽枝。
这样做毫无意义。
于是它松开了口,并在草叶上立起身,用靠前的细足刷理起湿热的触角。
洒满蚁身的紫血在骤冷的温度下,迅速的凝结生块,表面上的熠熠流光让其如同紫色的水晶雕像。
足以让人惊叹,美而无暇,充满生机的艺术品却在整理了自己的触角后,浑然未觉般的扭动着细小的虫躯,沿着脚下的草叶渐渐爬入了草丛的深处。
一直到末入草中的蚂蚁已无身影后,收回手的龚羽才低下头,看向了身前地面上,已经凝结成固态,光泽耀眼宛如水晶般的紫色血泊。
水晶的表面光滑,无丝毫的突兀,边缘也没有任何的菱角。
如同一面被巧匠精心打磨后,还没来得及安放柄沿的小型饰镜。
紫色的饰镜放在龚羽的身前,龚羽从中看到了他的脸。
瘦削的脸庞上,脸颊微微凹陷,细长的凤眼中,灰褐的双眸里隐烁精光。
他的脸很白,颜色如同渗出他嘴角的白牙。
他的嘴唇却很红,鲜红颜色深沉的像刚刚出桶的葡萄美酿,饱满的色泽又如细藤上成熟的红色辣椒。
他的鼻梁挺拔如峰,但在他鼻尖处,却有一点殷红。
这点红,并不如他的嘴唇般鲜艳满润,却又深沉重叠,如秋时的暮色。
这点红,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
让这张脸就像是在戏团里脸上涂满白色妆容,鼻端漆上红颜料的丑角般充满了滑稽的视感。
静静的看着紫镜中的这张脸,龚羽脸色淡然如冰似石,其上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悲伤。
时至正午,炽白的烈阳朝地面倾洒着炙热的灿芒。
山脚下,望不到尽头,激烈奔涌水花四溅的河面上,映散出粼粼的水光。
山顶上,如犬牙一般交错纵横的灰白岩石上,却散出了七彩的辉芒。
石壁上的凝霜消融化尽,龚羽身前地上凝结的紫色血泊,也渐渐的软化蒸腾。
山下的堑壁上,连绵的山坳间,三辆吉普并肩驶出。
每一辆吉普车的车顶上的架子中,都安放着数个行李包。
每一辆吉普车的车身上,都绘着浅显幼嫩的嘻哈涂鸦。
驶过黄土地面的轮胎,在一路上带起了滚滚尘埃。
一路携尘的三辆吉普车,最终停在了河道旁。
吉普车的车门打开了,车上的人走了下来。
先下车的人中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都不大,干净的脸庞上并没有岁月留下的皱痕,身上的穿着俱是各式新潮的体桖搭配时尚的短裤。
但最后才下车的人,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的面容憔悴瘦槁,皱纹如蛛网般密布其上,身上穿着与暑热夏季毫不相称的厚实中山服。
“山之神啊。”
老人的动作迟缓,气力衰弱,嗓音沙哑,且细如蚊呐。
缓慢的迈动劣弱的腿脚,艰难的跨过车门前的横栏。
先下车的十二个男女,举起手中的相机,向着蜿蜒河道中奔涌并不时溅起浪花的河水与布满灰岩却散光的山顶发出连声的赞叹,后下车的老人却踮着脚尖,将瘦骨突露的手,伸向了车顶的行李。
拿着相机朝着眼前的景色连续按了几个快门,意犹未尽的年轻男女们方回身卸下吉普车顶上的行李,并从行李包中取出了打火机,酒精灶,塑料布和可以组成烤架的细棍,三头节,钢叉。
此时,那个老人才从被卸下的行李中,翻出了独属于他的灰色袄包。
本意出来游玩的男女们筛选了一处在堑坡上不影响视线,地势高趋的地方。
男人们铺好塑布,点燃灶台,支起烤架,竖起遮伞。
女人们则一边相互嬉笑,一边翻弄鼓甸的行李包,从包中翻出封在保鲜袋中的牛肉,鸡腿,面包,蔬菜,和瓜果。
男人们又回到吉普车处,打开车的后备箱,从中搬出了数箱啤酒拉罐。
最后,当男人和女人围坐到遮阳伞下,拿出箱中的罐装啤酒,将串好涂满油汁与配料的肉食的钢叉架在烤架上时。
远离他们的老人,独自捧着袄包,走到了一处向阳的丘坡上。
灿热的阳光,照在老人的身上。
已入古稀的羸弱身躯,对抗着炎热的高温,苍白的脸庞上,纵横交错的皱痕间,细如沙粒的汗珠不多,但每一滴都呈现出浑白的颜色。
老人抬起头,眺望着散出光辉的山顶,尽是白色汗粒的脸庞上,浑然的褐色双眸里,流露出迷离的神彩。
老人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将灰色的袄包小心的放在身前,轻轻的解开袄包,将解开后的灰布摊在地上。
袄包里的东西,静静的躺在灰布上。
三根黄香,两根红烛,三块肉脯,和八个青色的苹果。
一瓶矿泉水,一个被小玻璃瓶装着,瓶上印有二锅头字样的白酒,一个装满细小碎石,一大半都被扭成麻花状的透明塑料袋,和一个没有耳柄,形体细长呈螺旋状,上窄下宽的桦木杯。
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扑鼻,让人口舌生津,围坐着烤架的男人和女人,一边大声的谈笑,一边畅快的大口朵颐。
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闻着远处传来的酒味肉香,老人那瘦瘠且骨骼凸显的喉咙上,喉结不由的轻轻蠕动起来。
面露渴望的看着灰布中的肉脯与苹果,老人右手却已经解开了胸前衣服上的兜扣,拿出了兜里早已准备好,一路上一直被身体熨温的贴饼。
两只手费力的撕开了贴饼的一角,老人将之塞进嘴里,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了下去。
咽下混着糟糠的粟饼,老人的喉咙立刻变的生涩胀痛,拿起灰布上的矿泉水,猛灌了一口,待舒服些,又撕些麦饼,再次塞进嘴里。
用了半个小时,吃完了巴掌大的饼子,老人用舌头舔了几下手掌,舔干净手掌上遗留的饼渣后,才伸手拿起了装满碎石的塑料袋和桦木杯。
他扯开了袋子,将石子倒入了木杯中,把木杯放到了前方的地上。
将红烛插入了装满碎石的木杯里,又将三块肉脯以两块为底,一块横卧的方式叠在木杯前,老人在肉脯两旁,俱以三个为底的方式,将八个苹果堆成了两堆。
做完这些后,老人才伸手入兜,从装饼的兜里,取出了一盒火柴,哆哆嗦嗦的点燃了杯中的红烛。
捻起黄香,借着烛火引燃,袅袅轻烟自燃着火头的香顶处飘起。
老人改坐为跪,竖起长香并将之捧到了额前。
手中拿着香杆,额前竖着黄香,老人突然闭上双眼,干裂失死的嘴唇,开始动了起来。
老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在不停的蠕动,似在默咏着什么。
良久,老人霍然的睁开双眼,将黄香插入了木杯中。
然后,老人将身子伏在了地上。
被灼眼的阳光直接照射的红色岩壁,就像不远处人群中被灶火烘烤至泛红的砧板,岩壁上炙热的高温似能灼烫熟人的皮肤。
双手放在向着黄河微微凸起的岩壁上,裸露的手掌与岩壁刚刚接触时,甚至冒出了寡淡的烟雾。
可老人却依然坚持的伏在地上,身形如同山顶的一块孤岩。
过了许久,老人伏在地上的身子才开始微微的颤动。
颤抖越来越剧烈,老人终于挺起腰杆,被岁月凿满沟壑的脸庞上已是泪涕俱下。
“真名,宣化,长生!”
向着散光的山顶,用力抬起了双臂,朝着天空甩开双手。
大块色红的斑痕混杂着暗红的血,印在他那双长满肉茧的手掌上,在阳光照耀下如同汹汹的烈火。
浑不在意手上的伤势,双手朝天的老人,朝着散光的山顶发出竭力的呐喊。
泪涕俱下的苍老脸庞上,在此时衍露着彻底的歇斯底里,就好像入了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