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至,海唯面无表情地站在这座别墅前,算起来有十年没有回来过了吧,回国后他也只是远远送过海蕾几次,连车都没下,如今打量一番,呵,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倒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他冷眼轻叹了口气,按响了门口的铃。
“海唯?!你,你回来了?”来开门的是张嫂,虽是佣人,却是与海唯母亲从娘家起就一同长大情如姐妹的,终身未嫁,一直将这姐弟二人视如己出,两鬓灰白的人看见海唯一时难以控制情绪,热泪盈眶,紧紧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早就听海蕾说你回来了,你这孩子当初说走就走,张嫂这些年一想起来就心疼,是我没照顾好你,孩子,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哦对,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也不知你在国外呆久了口味变没变……”
手上略有粗糙的感觉与湿热的温度相继传来,再加上眼前这张年华已逝却熟悉亲切的脸,海唯向来伪装得很好的冷漠心防瞬间被击溃,年少酸涩的记忆随着再熟悉不过场景冷不防地尽数袭来。他闭上眼睛,极力控制又控制,现在绝非是想这些的时候,“张嫂,”他勉强压下那些异样,他拉住老人的手,“我回来是有别的事情。”
张嫂在这个家呆了大半辈子,过了那股兴奋劲,很快明白了海唯的来意,她擦了擦眼泪,环顾四周,这才拽着海唯小声开口,“先生刚刚带着海蕾回来,脸色很不好,两个人也没说话就各自关在屋子里,我听见海蕾一直在里面哭,”她似是有些犹豫了片刻,又压低了几度声音,“海蕾之前和我说她交了男朋友,我怕多半是因为这事先生不同意,你们的关系,那么多年过去了,有话好好说。”当年海唯摔门而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张嫂脸上写满了担心,家里早就是支离破碎了,可毕竟是父子父女,总这样下去也实在造孽啊!
海唯早已恢复了进门前冷若冰霜的模样,象征性地安慰了张嫂,“放心,我先去看看姐姐。”
门没锁,海唯直接推门走进去,就见海蕾一个人缩在角落,目光呆滞,满脸泪痕,握着手机,对他的进来毫无反应,像是将自我封闭在另一个世界。
对于今天的结果,他其实一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他实在见不得海蕾这副样子,究其缘由,都只能怪一个人。海唯铁青着脸站了会儿,直接转身出去走到尽头那间房。
“你来的比我预料的还要快,”顾平背对着门坐在藤椅上,不急不缓地开口,“倒是难为你终于肯回到这个家。”
“你应该知道我回来不是和你在这里玩文字游戏浪费时间的。”
“既然你也说是浪费时间,就应该知道我的态度,”顾平起身转过来,看着他一脸平静,政客的威严肃穆尽显在其眉角唇边,“不管之前你们姐弟做了什么、瞒了什么,只要我还是你们的父亲,我就不会同意你姐姐和那个穷小子在一起。”
“把自己女儿逼成这样,你要是还好意思以父亲自居,那我就真无话可说了。”又一次见识了顾平的顽固不化,海唯突然觉得真没必要和这个人继续平和地对话下去。
“你不是早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吗?”顾平苦笑,摩挲着桌上的杯子。
“爸,海唯。”海唯攥紧拳头,几乎下一秒就要与顾平爆发争执,突然,身后一声怯懦的声音响起,海蕾脸色惨白,为难地流连在他们二人之间。
“收拾东西,跟我走!”海唯看见她就一脸阴霾,拽起她的手腕就要向外带,可那柔弱的身躯分明是在挣扎,海唯心中一激,戾气顿时充斥了整个眉眼,语调中带着气急败坏与怒其不争。“还留在这做什么?等着成为他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么?”
“你看看她敢不敢踏出这个家一步!”顾平重新坐下抿了口热茶,似是不经意抬眸看向海蕾,可就这一下,让她整个人都抖了抖,慢慢将手腕从海唯手中挣脱出来,“海唯,爸爸他年纪大了,你别……”
“顾海蕾!”海唯眯起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危险的信号愈发强烈,“他除了给予你生命和这个姓氏,哪一点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呆在他身边?即使被他处处控制,丧失自我,你还是要忍下去?你是不是忘了过去发生的事情,还是说你舍不得市长千金这个头衔带给你的虚荣?”海唯喘着粗气,他知道她一向软弱,也知道她对顾平的忌惮甚至惧怕,所以当她来求他,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她,谁能想竟是自己多管闲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笼子里做你的金丝雀呢?”
“我没有,我……”海蕾不敢去看他,他的诘问字字锥心,可要她怎么回答呢?她是喜欢欧阳,可再怎么样顾平也是她的父亲啊,难道非逼着她也和弟弟一样与他断绝关系吗?她懦弱,十年前她就没有勇气跟着弟弟走出这个家,她自私,她想拥有一份所有人都能祝福的感情,可如今,这个愿望越来越远了,情况最终还是被她搞得一团糟,每个人都在怨她,每个人包括她自己已然是伤痕累累,再难复原。
“好,好!”海唯被她的态度气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缓了缓,话是对着海蕾说,眼睛却死死盯着顾平,似是要把眼前这人凌迟,“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哪怕再难,哪怕有一天你成为了妈妈那个样子,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求我,你们父女好自为之。”
“海唯!”海蕾终于还是哭出声,妄图拉住他,可最后也只是被海唯大力甩在了地上,他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了,就像十年前一样。
张嫂在楼下没有拦住海唯,不安地转了好多圈,还是上楼来看看情况,海蕾瘫在地上,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只剩机械性地掉着眼泪,而顾平,他已然重新背对着大门坐着,背影略显寂寥,谁也没看见他隐藏起来的眼底那一抹忧伤。
出了门的海唯几乎是一路狂飙,日子过得太舒心,曾经那些负面的、消极的情绪有多久没像今天这样爆发了,本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不再理会了,可那些过往的伤痛、恨意又怎么能轻易忘怀呢,那个人他就该死,而不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
这个状态下他不想回去,怕控制不好吓到清幽,索性去找陆铭喝酒,他酒量不错却很少去碰酒,尤其这种借酒浇愁的方式他向来不齿,只不过此刻他异常需要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陆铭与他多年交情,虽然不知何事却也明白他一定心情糟糕到极点,很够义气地什么也没问就一杯杯陪着他喝,只是这样的喝法把陆铭的小女友吓得够呛,扒着门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生怕他们喝醉了出什么状况。
将近凌晨,海唯才回到清幽的公寓,谈不上醉,但也的确有些头晕,身体略微摇晃着进门,很快地怔在了原地: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暗灯,不亮却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透着朦胧的温暖,清幽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上,一身单薄的睡衣,她一直在等他。海唯一晚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真好,有她还和自己在一起,即使再难受,也有人在家里等你,而不是独自面对冰冷黑暗的屋子。
动作尽量放得很轻,海唯脱下外衣,先去卫生间用温水洗了洗脸,散去一些身上的寒气,这才回到她身旁蹲下来,近距离地注视她的面庞,这些天的亲密相处他算是摸清了一些她生活的小习惯,比如这种半睡半醒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白日不易看到的慵懒妩媚,少许发丝调皮地遮住了四分之一的脸,他轻柔地伸手帮她拨开,手下触及到那莹洁光滑的肌肤,海唯忍住不想在上多停留一会儿。
“你回来了。”清幽终于还是被他的动作弄醒,揉揉眼睛,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有些迷糊地笑着去拉他的手,“干嘛这样看着我?”
“不是告诉你别等我么?穿那么少不怕再感冒?”海唯揉搓她的头顶,轻声责备。
“没事的。”清幽摇了摇头,眉头突然起皱,应该是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去找陆铭喝了几杯,”海唯索性坐下来,边说边把人抱到腿上,顺便捞起一旁的被子裹着她暖和着,瞧着丫头略有不悦的面容,他带着笑意贴上她的脸颊,闭上双眼低吟道,“放心,没喝醉。”
还说没醉,一身浓浓的酒味,没吃饭就走了,肯定是空腹喝的,又开始糟蹋身体,清幽腹诽。其实这个姿势她挺不舒服的,想动一动却被他箍得更紧。清幽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身躯愈发炽热,还有耳边带着酒香的有些不稳的呼吸,她自己的脸都被他紧贴得稍稍发烫了,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能再给他升温了,思虑再三,清幽还是决定老老实实被他抱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可过了一小会儿她的脚就有点麻了,用余光悄悄去看,今天的他和以往很不一样,像个孩子般缠着她,可伴着不断袭来的酥麻感,她实在忍不住了,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个,你去洗个澡再睡吧,我去给你弄点蜂蜜水。”
浴室中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清幽调好蜂蜜水又抬眼看了看浴室的方向,轻轻咬了咬下唇,海唯反常的表现已然印证了下午欧阳说的话,难道说事情真的无法转圜了?
冲了澡的海唯酒气基本散了,人也清醒了,他擦着头发出来就看见清幽坐在床边捧着杯子直勾勾看着自己,他以为她还是在恼自己喝酒的事情,好歹擦了几下便把毛巾放回去,赶快走到她身边轻声哄着,“对不起,下次不会随意喝酒了。”边说边把杯子从她手中抽走几口喝完,还特意冲她摇了摇空杯子,“这下放心了?赶快睡吧,没几个小时就得上班了。”说完便要去客厅。
“欧阳下午来找过我,我都知道了。”
本来都已经转身了,听完这话海唯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甚至于表情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杯子的那只手在渐渐收力,然后背脊一僵,就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直至拽住了他的衣袖。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才会去喝酒,我不怪你,我也知道你们家的事情很复杂你不希望把我牵扯进去,但是我也不愿意你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憋在心里,上次我和你说的想陪着你不是一句空话,我不只想时刻被你捧在手心,我还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和你一起面对。”
这大概是两个人交往以来清幽说过的最直接的告白了,她也不明白怎么就脱口而出这么一段话,说完自己都有些害羞,想松开拽着的他的袖口,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海唯转过身,把杯子顺势放在床前小桌上,不断靠近她,黢黑的眼眸里折射出她逐渐放大的面孔,清幽似是读懂了他眸光中的含义,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向后仰了仰,可紧接着就被他拉到怀里,他扣起她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吻下去,这个吻没有往日那么温柔,始终占据着主动乃至强势,似乎是想极力证明她的存在感,清幽也好像受到欧阳和海蕾这件事情的冲击,抛掉了往日的矜持,环上他的脖子,动情地回应,他不在的整晚她都在患得患失,周身的温度极具上升,深吻中的二人都没有睁眼,也许是怕从对方眼中看到太多自己抑制不住的翻滚的情绪吧……
两个人难舍难分,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海唯搂着清幽靠在床头,轻柔地抚摸着她绯红的脸颊,又往上拽了拽她身上的被子,这才缓缓开口,“姐姐和欧阳博亚的事情一直是瞒着顾平的,她和我不一样,从小就对顾平言听计从,一直以来除了偷偷当网络作家,最逆反的大概就是和欧阳博亚在一起,虽然她一开始就知道顾平是不会同意的。”
“那你父……那他是因为欧阳的家世?”清幽本是歪在他胸口,听完慢慢坐了起来。
“恐怕顾平心里的乘龙快婿必须得像他自己那副嘴脸吧!”海唯冷哼一声,“我了解顾平,知道姐姐无论如何也是不敢明着和他作对的,所以一开始我也并不看好他们,尤其她并没有对欧阳提起过这些,直到那天她来求我帮忙,我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止因为这是她鼓足勇气的第一次反抗,还因为我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是爱情。
“所以欧阳的升职真的是你?”
海唯也不打算再瞒她,“他确实有才华,只是缺少机会,我不是那么没有原则的人,更不会把姐姐交给一个没有担当、吃软饭的人,他们的事情暴露只是时间早晚,尽量瞒住的这段时间,欧阳博亚如果可以有事业上的起色,或许还能弥补那些其实在我看来并不重要的身世背景,只不过我还是高估了顾平作为人父的底线。”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刚刚我回去了一趟,想带她走,可是她不肯听我的,我有些失控,第一次对她发了火,也第一次感到有点无能为力。”海唯说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何曾对海蕾说过那样重的话,冷静下来便开始后悔,这么多年,虽然很少见面,她依旧是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姐姐,看到她被伤,他怎么会不心疼?他就是不能理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相信他能护得她放开手追寻自己想要的?还是说在她心里欧阳博亚真的没有那个除了逼她什么都不会做的父亲重要么?
清幽听着听着有些心酸,总算明白了他如此反常的真正原因,也低下头不再说话。她和海蕾认识也不过半年,却觉得特别投缘,刚好俩人也都没什么朋友,再加上海唯和欧阳的关系,总会约着见面分享闺蜜间的话题。也许是职业的原因,海蕾在这方面显得比她成熟很多,尤其是最初她还纠结着过去&现在这个问题时,总是开导她,对了,就在下午,自己还去找她“求助”,不过几个小时,怎么会变成这样?欧阳痛苦绝望的样子还有海蕾每每提及未来的那种无力感交叠在她眼前,她属于理想型,一直觉得两个人只要相爱是绝对不会分开的,海蕾和欧阳是,她和海唯亦会如此,可不曾想过现实会让爱情变得那样伤人……积攒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的害怕、焦虑终于溢出,她重新看向海唯,说话间带着太多的不确定,“海唯,如果我和欧阳一样……”
其实这才是清幽一晚上都在后怕的事情,想起那次和顾平短暂的见面,那和蔼可亲的态度怕多半是觉得两人门当户对,而欧阳呢?她也以为他单是因为自卑与海蕾的欺骗,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们的父亲做了什么,打碎了他对这份爱情的所有期望。如果换做是他们,她有点不敢去想。
海唯本是在思考接下来还有什么办法,突然听她冒出这样一句倒真是一惊,他就知道她爱胡思乱想有些事情才不愿意告诉她,双指按了按早已疼痛不已的头,又对上那双完全可以看穿的眼睛,海唯叹了口气,把人重新拉回到身边,让她直视自己,“不要对号入座,我不是他们,不会受谁控制,你对我没有信心?”
“你别生气,我只是假设……”他的话温暖坚定,还带着点莫名的委屈,清幽感受到了来自他眼神里的压力,也觉得自己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总是担心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何况他们现在那么好,用别人去定义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像对他很不公平。她下意识地躲闪,却还是躲不过,海唯先是封住了她的唇,又含着重重吮了一会儿才放开她,清幽一如既往地差点呼吸困难,又听他在耳边低语,言辞间带着点惩罚后的小威胁,“胆小鬼,刚刚不还说要和我一起,这么快就反悔了?”
“那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吗?”不知怎么,这个时候她突然也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撒撒娇,找男朋友要一些承诺誓言。
“当然!”海唯点了点她的唇,笑着说完后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清幽安心地闭上眼依偎着他,她一直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不会轻易承诺,亦不会轻易辜负,他们,会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