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元庸已经忙了一整天，早上带着长谷川平三郎和他的家臣们观摩，巳时过后又与长谷川陪着大久保忠义拜访了河尻守就，没有在那留吃中饭，虽然守就很殷勤地邀请，他家里难得来家老，而且同时来两个。
元庸赶回家来，他昨天就跟弟弟良安商量好了，到了腊月二十七，听夏屋的小厮和帮工们都会拿了工钱回家过年，当天就打烊歇业，他今天就要跟良安确认一下账目，并用这个名义商量一下年前的打算，往回家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等牛若长大了，应该也会加入他们这种私密讨论氛围吧。
他现在很少跟孩子们说话了，即使有授课，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分配给他们，蕊儿现在是阿清的女儿，元庸要是早出晚归，根本看不到蕊儿，换了在大夏，他几天不见孩子们，就会想念她们，这里的事情似乎比大夏更复杂些，但其实责任，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让家人活得更好。
等他和良安草草吃完午饭，来到后厅之时，阿叶已经按照主公的要求，在地板上铺好了两张白纸，一张长宽各三尺，一张长两尺宽一尺。良安拿起纸边上笔墨，不等元庸吩咐，便走到大的白纸上，蹲下就笔画了起来。阿叶见状，老老实实退出后厅，跑到转角长廊守候这。
阿叶今年17岁，阿清跟元庸讨论家人婚配事宜时，元庸曾经建议把阿叶许配给内藤阳平，阳平的长相俊中带俏，阿叶也是眉清目秀看起来很般配，但是阿清不认可，一来内藤家即使现在比较败落，也始终是武家子弟，身份还是要比下人高贵很多，二来阳平是阿清推荐的，她要多看几位武家的闺女，好好挑一个，三来阿叶接触元庸很多，但是时间不够长，还没养出默契就放出去，嫁了人难免会大嘴巴漏风，对吉川家不利。
元庸先坐在地板上，看良安把他想到的要点，一列一列写了下来，没有约束，没有规则，想到什么就写下什么，第二张纸，就是归纳第一张的顺序的，如果还要精简扼要，墙角处还有白纸。
良安写的顺序是：听夏屋、黄连地、尼琦军粮、博戏置地、蹴鞠马、军马、家中婚事、营地防备、金石、志纪神宫，他写下的人物里，基本与元庸考虑的重合，除了多出来一个长谷川与七郎，这倒是是元庸给忽略掉的。
元庸仔细地看完良安所写的要点，良安的思路很明显是按照先易后难，先可知后未知的顺序来总结的，更带有商人的特色，前几项都是收大于支，最后到收支不定的事宜。这是一种很务实的办事风格。那个长谷川与七郎，是平三郎族内的堂兄弟，在奈良经营一家“长谷川坊”，他幼年就被过继给长谷川宗家平家在奈良的亲戚为养子，但是在养父母有了嫡子后又恢复为本姓，从小就接触琴棋书画各种风雅癖好里，“长谷川坊”便是一家专门从事书画茶艺鉴赏制作的书画院，在大夏被叫做“集贤院”，扶余称之为“染物屋”。
长谷川平三郎来吉川家拜访等候的时间里，跟美京一样，后厅里除了那副《海上明月忧思图》，就没啥好看的，但是这画一看就忘不了，同样是工笔水墨，法进的线绘就是细腻贴切，毫无粗放的感觉，绝大多数当今扶余的作品，都经不得细看近看。平三郎家族从平家分业出来不过四代，也依旧保留平家好风物的传统，他对这画赞不绝口，然后就提到了他的堂弟与七郎，还说要将与七郎带来一起鉴赏一番。
良安是从元庸过去当铺收书画大发其财的经历里得到启发，他的看法是，不管世道是乱还是治，风物器皿文藏之类总有大把机会，打进这个圈子一定有好处，元庸很认可，岳父柯晋才的书法在大夏颇为有名，他出事前去明州就是岳父的书画弟子接待并到处给他通融。良安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越来越钻研出感觉了，没错，岳父圈子里的人喜欢他这个女婿，就是因为他把自己岳父的作品炒得大红大紫，让别人眼红也想出大名发大财。
“不错，这条路可以尝试尝试，而且现在我家主公又是内大臣，接触公卿比大夏都有条件。”元庸赞完，又加了一句，“你得把法进也找出来，画是他绘的。”良安点头，法进说过云游累了就会到东大寺借单，反正也在奈良。“还有，不要打我这幅画的主意，多少钱都不能卖！”
语气听起来很严厉，但是良安却笑了，这腔调，跟那天在这厅里要拿砚台砸他一模一样。良安知道怎么分辨元庸的真怒还是假怒，元庸真怒之时，绝不会滔滔不绝一通狂言，牙齿一咬脸一黑就上去怼了，那天要杀那神使才是真怒。
这对兄弟俩对笑了一会，元庸正想发话，阿叶却跪到门口禀报：“牛若和一信在长廊等着请安，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拜见主公，聆听教诲，若是主公不便，他们就退。”
元庸想了想，居然叫阿叶通知他俩进来，良安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早知兄长的想法，果然牛若和一信跪到门口之时，元庸尚未说话，良安已走到两人面前，“若想进来聆听主公教诲，务必知道熟记两个要点，一、只许看不许问，主公同意方可问话！二、只许记在自己脑中，严禁私下讨论！做得到再进来！”眼看良安身后的元庸笑而不语，频频点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做得到！”说着边伏身行礼。
良安实在是太了解元庸了，元庸心里所想他一览无余，这两个孩子都是元庸当儿子倾心栽培的吉川家旁支，扶余少年十四岁即可元服，有些地方十二岁就开始了，对于牛若，说不定明年就会被当做一个成年人来看待，是时候给他增加些压力了。一信，绝不是因为阿清的关系让元庸另眼看待，而是他对元庸发自肺腑的那种尊敬，元庸在他最需要父亲这个角色的时候，给他树立了榜样。再说，这位兄长对这俩孩子的喜欢，已在自己面前念叨过好多次了，每次还都装出首度启齿，一副天知地知我知的神秘样，跟他藏不住阿爱的秘密一样……
牛若进来后，坐在砚台边上伺候笔墨，一信就坐在元庸右侧压住大纸一角，都是极为机敏的孩子。元庸看着这几个日后家中的栋梁，把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和盘托出。祭祀宗谱婚配子嗣才是头等大事，没有万年的江山，只有不断的传承，一个人如果活在世上无法让家人宗族一起壮大，那他绝不能走向成功，在这里祭祀为本，婚配为根，身为吉川家将来的领军人物，他们以后要将属下们家族的荣耀辉煌作为头等大事来考虑，这样才会获得源源不断的追随。
“尤其是你们两个家中独子，都肩负列祖列宗的血脉与期待，离成年尚有时日，从此以后，凡事更要认真思量，切勿以身犯险，断送家传基业。”元庸语重心长说完，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无比刻苦，更极其期待早日成年来帮助他，他需要冷一冷他们的热情，不希望他的家里也出现义理这样好高骛远的人物。他停了一停，终于说出了对义理事件的看法：义理的失败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他没有把自己看做家中的一份子，而是自认为是接班人。
“一木之荣不如一林之盛，一溪之纳不如一江之量。每个家族都要有主次，有顺序，有规矩，每个人都能摆正自己的位置，那这个家族里每个人都能享受共同的荣光。”良安听完，默默地把这几个字另列一排写上，元庸仔细地看了看着两个孩子的反应，很欣慰地发现，他们没有任何恍然大悟或者异样的神情。
接着，元庸继续跟良安商议大年三十祭祀，宗庙和宗谱供放的事宜。而后，大年初一河源道长年会，下午道长带河源家所有家臣赴志纪神宫参拜，观看神宫初一贺年庆礼。初二是吉川元庸迎娶藤原清的日子，当日一早阿清要去主母居城，主母以嫁女的方式，待元庸去迎娶阿清回家。
初三，吉川家主公主母主持，为家臣内藤阳平、大久保正胜办理婚事，届时前田利纲、服部猿助分别带吉川家人去佐藤正俊和河尻守就家中迎娶。阿清很为内藤考虑，千方百计把佐藤正俊堂弟的女儿给聘了过来，据说那姑娘是阳平、正胜这一代小伙子里出了名的美女。
这里就要为这两个新家庭购置新宅邸了，正胜的父亲大久保忠义毕竟家底殷实，已经替正胜物色好了新宅，这几天正在打扫。内藤家就比较寒碜了，又娶了这么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以这里就看得出内藤里介的眼光了，他千恩万谢推却了阿清和良安的劝说，坚持不肯自己娶亲，他知道自己这几年根本就没啥家底，阿清感激他为天野五右卫门一直的忠义，这次厚聘了第三家老佐藤家的侄女，人家全是看得吉川元庸的面子，所以里介坚持不受娶亲的提议。
良安的建议是，正胜按照河源家一般嫁娶礼仪规矩赐礼，无宅邸的阳平，主公赐予宅邸，年后再给物色新宅，至于大久保正胜是否会有不平之意，阳平是否会沾沾自喜，全看他俩的器量。牛若与一信听在心里，此时方才露出受益的神色，是呀，当领导的都有苦衷，没法事事一碗水端平，就看属下懂不懂事了，懂事的方才有更大前途。
里介自上次来求过任务后，元庸一直没空答复他，没有主公授命，他也不能直接去军营训练，但是这个人不是自甘沉沦的人，主公虽然没答复，他没有傻等，自己在家里找事情做，他把元庸的后院围墙，阿清和蕊儿院子的围墙，藩篱，结结实实给修缮了一遍，家中的水刻水计，所有花坛瓦罐，仓储的冬日火御事宜，凡是他想到的，他就去做。
因而良安建议，里介也不用再去当兵了，博戏置地，蹴鞠场的管理，甚至军粮采购，里介现在的风格，做这些应该更适合他发挥，博戏场买地，也让他把自己家的宅邸给定了。“没错，父子兄弟若同在服役，按大夏律都会放一个回去。”元庸交代完，让良安安排一个时间，他要亲自见见里介。他其实在家里见过里介几次，但是看里介忙活，总以为是阿清交待的。
初二晚上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吉川家宗谱的制定，除阿清蕊儿以外，良安、一信、牛若，都会入籍，当然，原主母和吉川家长女倩儿的名籍，就在主公名下入册，这点是元庸和良安最关注的。往上类推的祖宗们，先就不能列入了，元庸父母、岳父母都失去了联络，只能先空着。
接下来的要事，是尼琦准备事宜，预计过完十五，吉川家主力就要开拔尼琦城，领命的家臣和留守家臣都要安排好人选，同时，年底之前军粮和辎重采购事宜，还需要井上隆景再推动一下。井上是大户人家嫡长子，这个井上家族老家分布在锦部、丹北、丹南、淀川四处，都是当地地主，道长把井上派给元庸也是早有安排，这家是个产粮大户，军粮的采购就看这家能发挥多少作用了。
井上很早就汇报过，他主动避嫌让良安去办理，但是元庸信得过他，还是交给他负责，今年秋季井上家的存粮优先供应吉川家，夏粮也被预定了，而这几天就需要为夏粮预支部分款项，井上已与良安商议过，元庸这边定一个数目，若有缺口他来解决。
元庸可不想让手下人既替自己卖命还要给自己垫钱，当老大不是这么当得，他现在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把自己兜里有多少银子盘点清楚最好。良安肚子里的账目很清楚，私设赌场关了之后，果然听夏屋的收入少了8成，截止现在，吉川家收入4000贯左右，阿爱这里有9300贯，吉川要扣除给道长的3000的，仅余下1000贯，加上年底很快要来的本季200贯俸禄，原本元庸带来的3000官压箱底的钱，可用的钱4200贯。
这点钱买军粮都不够，一个足轻一年伙食加俸禄折合成粮食，平均水准在20-30石之间，河内以及周边除了京畿之地，每石大米一贯不到，现在吉川兵营300多号人，每年按折中预算需要7500贯，只够买半年的，把秋粮余款付清，夏粮就捉襟见肘了，但是井上说过，夏粮的预支很重要，如果付得少了，种地的农民说不定就会把存着的种粮给吃了。
牛若和一信直到这时才忍不住对望了一眼，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紧张神色，元庸看在眼里，停下盘算，跟他们说道，“知道营生不易的道理了吧，为何我在给你们授课的时候，都会反复念诵来之不易的道理，我们每浪费的一分，其实都是这底层农夫的血肉之奉。”一信满脸通红，他吃东西是有些挑的。
“我让你们听，就是希望你们能听懂，即使是武将家，公卿家，天子皇家，每日里最揪心考虑的，还是生存营生的事情，不是你们想象当中的那种打打杀杀。你们将来都要带自己的家臣，你替他们把生存之路谋划好了，他们才会对你不离不弃，这生存之路，不是简单的杀戮之路，而是共生共荣的方法，甚至就是我们平时衣食起居最细小的事情。”
两人伏地感谢，今天这堂课，估计都听到骨肉深处了。一信抬头之后，似乎有话要说，动了动嘴又有些怕，元庸点头示意后，他才大胆说了出来，“师傅！哦，主公，这些道理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大夏典籍里都有嘛？”
元庸认真思索了一下，大夏典籍里，包括他现在教的，还真的只有训教、道义、伦理、纲常之类的东西，经营之道的理论，他最早接触是在京师大学堂教的，史记汉书里都有货殖论的阐述，但是学堂老师总是一笔带过，同样，对这个深究不放的还是韩擒虎，元庸都是信手拿来。
“我少年在大夏京师大学堂求学时，涉猎过这些经营货殖的典籍论述，后来就是经商之路的体验积累。”
一信露出向往的表情，“大夏京师大学堂……，主公，扶余也能在京都开办这种学堂嘛？”
元庸和良安对视了一下，同时看了看牛若，这对兄弟俩终于明白了，一信毕竟是从小生长在斯的扶余人，对于大夏有的东西，他既有向往，又希望模仿，而在座的其他三位，少年都是在大夏长大，说白了，还不算真正的扶余人。但是一信提的这个期望，着实是神来之笔，京都开扶余大学堂，那得大王点头，跟吉川兵营一样，吉川家，也可以在道长这里，先搞个试点。元庸点头思索间，良安已在纸上写好学堂二字，想了想觉得未达重点，前面又添了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