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10天就要过年,八上城里早已是一派喜庆的气氛,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预兆着明年又会是一个好年景。
今天雪已消退很多,吉川元庸正跨着马,站在法进曾经待过的木屋边,半坡上,是兵营搭建的伙头房,坡下河边,是恢复训练的各家士兵,英明的主子总是会有跟得上节奏的属下,即使寒冬腊月,大家都不肯松懈。
这间木屋,曾经住过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一场意外的相逢,又一场意料的别离。每当他想起法进,就会在后厅里观赏那副画,画得刻骨,绘得铭心。他停了一会,上道往坡下跑去,黑备队伍的训练,他今天要去做巡检。
他在边上看了一会这群骑士的训练,今天是大久保带队,正胜只是遥遥行了一礼,便专心公事。河源家过去是给骑兵训练冲锋能力,训练格斗能力,他们的宗旨是骑兵杀阵,哪怕前面是堵墙,也要用血肉之躯怼过去,要么胯下的马纯粹就是个脚力,一个全幅武装的骑士,跑到敌人阵前,下马,耀武扬威地要求单挑,似乎这样赢了才有面子。刚开训练营的时候,吉川元庸看过太多场别家骑士的展示。
这种方法早过时了,扶余是个岛国,所以跟不上节奏也在情理之中。他们也知道骑兵的重要,但是骑马战术肯定是马上的民族发挥得最好,否则对不起这种称号。
室韦和鲜卑作为大夏的强敌,早就不用这种方式去作战了,马儿的优势是速度,发挥速度的作用从早期的撞人撞栅栏撞敌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这样横冲蛮干是在消耗马儿的生命和战士的血肉,即使是个蠢材,这么冲上去受过伤后,也不会再认为这样打仗很男人,很爷们。
和鲜卑打过仗的大夏人都有体验,不到万不得以,鲜卑骑手是不会拔出刀剑的,他们主要的武器就是弓弩。马上的民族都住在北边,只要机会合适,他们就会南下,掳掠一切北方没有的东西,而他们抢走的最有用的东西,是农耕民族制造的铁器和火器。
这些东西到了骑马民族的骑士手里,绽放了新的生命力,所以鲜卑的骑手,正面相持他们才不会冲过来拿刀砍,只会移动着,远远的扔东西砸你、射你、烧你、吓唬你,等你恐惧了,有人开始逃命了,他们才会拔出刀来砍你后背,抢你东西。你要是不退,他们就继续扔,你要是追,他们骑着马让你追不上。
这么多年,河源家打过很多仗,赢过很多次,也输过几次,杀了很多敌人,也失去了很多亲人,所以活下来的这群随时都要开打的人,对于如何杀人如何保命都有很深刻的认识。因而元庸这个训练场和方式一出现,大家就开始学了,他们也知道,追杀逃命的敌人,比正面击溃奋战的敌人,更容易获胜也更加容易保命,所以,打乱比击溃更重要。元庸带给河源家的,就是大夏和鲜卑互相伤害的经验,还有教训。
吉川兵营重点操练的,就是对着移动的物品,练习抛射,元庸不强调射桩命中率,而强调移动命中率,不要求百发百中,而是强调打击频率,不强调击中要害,而是强调骑士随身携带的箭弩和工具搭配,他的骑士都不配长枪,多出来的空间,马上、身上挂满各种可以射出来的东西。
尤其是他听到扶余很多骑士是带着辅兵一起出战的,辅兵替骑士扛着枪,他觉得很扯淡,这骑士骑着骑着就得等人家跟上来,这还叫骑兵嘛?干脆坐轿子去得了,反正辅兵跟着马跑也一样累。他允许自己的手下丢下马儿逃命,人比马重要,如果实在要做选择的话,但绝不允许骑士主动下马去单挑掇战,战马是骑士的翅膀,可以被敌人掰断,但绝不可以被自己折断。
当然,格斗技巧是战斗的基本要求,战场之上什么都会发生,格斗训练不能荒废。除了作战意识,第二影响骑兵作用的,就是搭配和熟练,攻击方法的搭配和攻击频率的搭配,一群人傻乎乎射一轮,再准备弩箭,瞄准了继续射,射击空隙中,对面早就逃了,要让人家识破套路,你射出去的就不是威胁,而是洋相。要打,就是尽可能减少装填空隙的轮番攻击,打得人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停,更不晓得怎么防,这才是威胁。
第三,就是寻找时机,寻找攻击空挡的能力,战场从来就不是一个爷们讲道理的事情,从后面打人永远比正面有效,别人捂住脸打他裤裆才有用,以多打少更是兵家不败的真理。一定要发现空挡,找到空挡,甚至骗到敌人的空挡才能出手,否则你长矛碰硬盾,对手收获的是信心,而自己获得的是沮丧。
看着眼前前队骑士射完就走,空间迅速交给后队,前队换个方位边装填,装好后继续击发,始终和后队保持夹角,保持对目标的压制,元庸颇感欣慰。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这40个黑备养成了作战的套路,他们个个都能像领头的大久保一样,各自再带40个黑备,再以此类推,吉川兵营的骑射营,要发展成2000个,这就是一股可观的实力了。他衡量过,计算过,发展不出更大的规模,因为消耗太大,实在养不起。
所以骑射营打下基础后,下一阶段训练的重心,是对足轻阵营的改造和技能的培训,消耗少,而且更容易形成规模。
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中坚力量,像井上、大久保、内藤这样的人才,稻叶九升凭心而论提升潜力有限。他必须得到武将家庭去招募人才,因为尝试过把天文、勘探、绘图这些技能传授给黑备队,但是绝大部分人听不懂,很多人字都不认识几个,学起来怨声载道,他们的特点决定了他们可以练得纯熟,但是不想知道原因。
这时他更深深感悟到教育教化的作用,读书识字,才能把经验传承下去,更能快速地扩散出去,所以道长对他放弃教育子弟会勃然大怒。他看看眼前这批20岁左右的骑手们,真希望他的孩子们,他的弟子们,快点长成这幅雄壮的样子啊,这些弟子们一定能发挥出更大的效用。
井上隆景骑马奔了过来,根据元庸的要求,井上拟了20个可提拔的名单,年后去尼琦城,眼前这300人的规模远远不够,提早准备可以带队伍的好苗子,每个人都要往上成长,承担更大的责任,接受更大的挑战,才能收获更多的回报。
两人下了马,走到河边树下,商量了一下名单里的人,并讨论了一下年后去尼琦准备事宜。
井上隆景是一个可以托付重任的人,考虑事情周道细致,上得了台面,沉得下底层。两人讨论完,井上在收拾背囊的时候,元庸突然想到一个话题,“井上大人,听说你喜欢绘画?”
“是的,主公怎么听说的?”
“阿清告诉我的”
“嗯,不瞒主公,自从来了主公麾下,我就没时间画了。”
元庸哈哈大笑,“你有这个兴趣挺好的,你看我,虽然琴棋书画都喜欢,就是没有一个精通的。”
“大人是博览各家所长,融汇并用之人,其实有些事情精通,反而会妨碍在其他地方的兴趣,所以懂得多又了解得透的人,并不多。”
“还是有这种人的,我大夏求学的时候,有两个同年,他们又博学又钻深,说实话,他们才是我这辈子的老师啊!”想到韩擒虎和邝自立,元庸禁不住又夸赞了。
“他们现在还在大夏?”
“一个在,一个不知道去哪了。”
元庸不想多聊失踪的韩擒虎,接着问井上,“你是怎么喜欢上绘画的?”
井上却难得表现出了一丝犹豫,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这点细节瞒不了元庸,只见井上叹了一口气,如实禀告到“属下不敢隐瞒,受少年时候的老师启蒙,这才踏入此门。”
“哈哈,没想到前田利政大人也是风月无边的雅士啊,怎么没听利纲说起。”
“不是前田大人,是少时主公聘请的老师,他祖上也来自大夏。”
“嗯?!”元庸来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存在嘛。六扇门的经验和井上的犹豫,都在提醒他,这里面似乎有故事。
井上接着回答,“这位老师姓林,名讳林道真,他和服部一样,也是大夏人过来的后代,所以过来教授文字、典籍,我们都是被他带入了大夏礼乐经典之门。”
但是这个人现在没听说过啊,看着元庸犹豫的眼神,井上明白今天不老实交代过不了关。
“道真老师说是我们的老师,其实只比我们大了10岁左右,当年先是只教义理大人,主公觉得他功底很不错,就在我们这一批孩子开蒙后,让他当我们的老师。
井上和天野五右卫门同年,他们是一批的学生,他们当年读书之时,美京小姐和阿清也曾旁听过,阿清跟元庸说过。
元庸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继续听下去,“后来义朝大人,利纲大人他们开蒙之后,也是他的学生,但是时间不长。因为义理大人元服初阵后,恳请主公让道真先生去义理大人军中当了军师。”
义理的军师!想到义理是起兵抗命力图推翻道长而败亡的结局,元庸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只听到井上继续说到“的确道真先生在义理大人作乱这事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件事情,前田利政大人说过,波多野景秀大人自罪书里,也证明了道真先生有责任。”
元庸思索了起来,“你们如今也有30岁了,这位道真先生40出头,五年之前,他也有35岁了,应该过了冲动的年纪,为何要挑唆义理对抗父亲呢?”
“具体原因我们都不晓得,我们私下听说,道真先生爱慕美京小姐,似乎托过义理大人请主公赐婚,但是主公没有答应。”
“哦,”元庸有些明白了,美京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年纪,那天谢罪之后,他们谈了很多很多,美京只比阿清大一岁,今年已经30了,五年之前25岁,放在当年出阁,其实也有些迟了。
“这位道真先生比美京小姐大了十岁,年纪也不算尴尬,何况他与美京小姐也是从小就认识,不晓得主公为何不允许。”
“我们家臣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主公看人的眼光,很少有失算的时候,看到道真后来与义理倒行逆施,主公应该早有先见之明吧。”
元庸点点头。井上心想反正秘密都卖到这里了,那就卖个彻底算了,说半句留半句最容易得罪人,眼前这位还是主子。“我们还听说,义理兵败后,逃到了那边志纪神宫,美京小姐苦劝他去向主公请罪,他觉得没脸见主公,并且害死了弟弟,只祈求神灵宽恕后便自尽而亡,是家老佐藤正俊大人过去验身收敛的。据说道真是和义理一起逃到神宫去的,后来没见他的尸首,再后来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井上隆景走了之后,元庸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志纪神宫。那天和美京聊了好久好久,把美京送到父亲道长居城,他就打道回府,然而他转头的那一刻就开始想她,却找不到什么原因。
他拒绝承认自己喜欢美京,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从这以后,只要天气允许,他就会到木屋,看看训练场,再眺望她的方向……
元庸终于决定回家了,比往常停留的时间少了许多,这个无意中发现的林道真,和这个河源家发生的事情,也许还有更多,也许还在发生着。不管怎样,这个林道真的经历,有很多值得他警惕的地方,道真的宿命,不能降到他吉川元庸的身上。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林道真的经历,少主义久才会求母亲,把阿清送过来吧,他隐约觉得,这可能不是少主的想法,父亲对女儿的挂念,一定比表弟对表姐的挂念更加深入。
吉川元庸加快了马速,庆幸自己又有了新的感悟,扯到道真是因为绘画这个话题,而他为什么去想到绘画,是他在木屋想到法进赠送的画卷,法进可以凭元庸的回忆,画出元庸在海上忧思的样子,他本想让人再画一幅他在雪景之中怀念法进的画卷。这个法进,真的是他在扶余,遇到的天赐之作!其实他也明白,更多的时候,木屋外的他,想的是美京。
北陆长大,见惯风雪的青椎,更加欢快地奔跑起来,马上主人的心情,也越来越思念家中等待的爱侣,有了阿清,真的已经足够。他像一个犯了错又自己改正的孩子,着急回家,这一刻,他压根没有想过阿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