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正装出席的前田利纲,服部猿助,井上隆景,吉川良安,早就侯在前门。大门外,身贴神符的黑备骑士队排成两列,跟着大久保正胜,他手里擎着神宫给的神幡旗,当然一定不是被吉川元庸射烂的那一面。队伍最后面是四行十排足轻阵型,领头的稻叶九升高擎绣着五叶牵牛花的河源家徽旗。夹在当中的是两行四十排抬着各式礼品的足轻队伍,内藤阳平带队。
被天神宽恕特地前去谢恩的吉川元庸家老大人,由黑备队开道,大模大样地手持艾叶拂尘,身着素色战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出门了。队伍还需要绕着八上城走三圈,这是良安和阿清分别建议的,虽然建议的出发点有些不一样。
阿清是希望主公主母看到元庸的悔过之心,良安是听了阿爱的建议,让更多的人知道大人的谢罪之心,多宣扬一下志纪神宫的神威。当然最终目的都一样,都是为了他好,还好这俩人没有条件见面商量,要在一起肯定会比高低,说不准一个要求从左边先走,一个要求从从右边先走。
队伍饶了三圈,引来无数民众围观后,才得意洋洋地转到立花川方向。今日正是冬至之日,路上去参拜的行人挤挤攘攘,倒是妨碍了吉川队伍的行进节奏。
停停走走总算到了神宫大门,这可是吉川元庸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志纪神宫,真没想到这座庙这么大,绵延不绝的庭院让这边的山头都显得狭小了许多,那天他远观的只是一角而已。
他惊赞不已,看来这神仙的世界与凡间也一样,谁的宫殿华丽就代表谁的权势滔天,谁的供养奢华就说明谁的法力无边。
吉川元庸正在感慨着这豪华广阔的殿堂之时,已有几人出来迎接他了,其中一人,赫赫然就是那扶余齐全斌,虽然元庸这时还叫不出他的真名:高石一郎。不过此时,元庸他正色向这几位一色蓝衣服饰的人行礼致意,前方带路的前田利纲,已向他们传报了吉川队伍的来意和主要成员姓名。
昨日良安去了许久方才回来,回来之时已经满载而归,看来双方下属都愉快地达成了一致,现在,就是按戏路唱台词而已。元庸注意到那高石一郎脸上神情很不自在,他故作不知跟着引路的侍从一直进去。
进了前殿,除了两旁牌位,也没看到什么神灵塑像和香火供奉,元庸暗自惊叹啊,这天道教和佛教寺庙太不一样了,佛教寺庙里八方菩萨,四百伽蓝一进山门就出来迎客,这里的真神却不轻易露面的。
一边想,一边出了前殿后门,进入中殿庭院,这一跨出前殿门槛,眼前就是一片极为宽敞的场心,整个场心干干净净青石铺就,杂草不生片尘不染,好大一片的地盘,元庸忍不住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中殿门口,起码有八百步距离,这么大片地要是给了他吉川家,起码能造四个现在规模的兵营。
肩扛手提的吉川士卒们,已经被带到场心边上,开始向场心侧面小门内搬运。前面侍从还在引路,他只得继续跟着走,进了中殿,感觉和前殿差不多大,这时才看到殿内中央供奉着一位神像,经引路侍从讲解,才知道这位是掌管人间农桑生产的丰收大神,身旁神宫侍从用艾叶拂尘拍拭衣裳,开始磕头,他便有样学样,心里暗想,这天道教的神仙会有多少?不会个个都得磕吧?磕完头继续往里走。
这一路可走得好漫长,他只好拉着边上人问东问西,这才知道志纪神宫里面管事的只分三级:神官,神使,侍从,什么力士、歌舞姬、杂役啊,原来都是不入流的,连侍从都不算,这么大的神宫只有一位神官,八位神使。他记得阿爱说过志纪神宫的歌舞姬超过一千多人,阿爱的神籍才排八百多号,乖乖!原来这神宫里面晋升之路正比成仙还难啊?
中殿后门出来又不一样,场心还是一样大,但是院内却多了很多建筑,而且这里没有青砖铺地了,都是碎石砖地。场内整整齐齐排着,密密麻麻造着十来座小供殿,看这些供殿都是木架搭建,这才明白为何这志纪神宫不许焚香。幸好这群神仙不拘泥形式,不勉强吉川大人跪拜,他才放下心来,一行人总算来到正殿门前。
这正殿讲究多了,进门前浑身上下拂尘掸灰不说,还得脱鞋,还好今天他穿了拖鞋来的,平时他能不穿就不穿,宁可光脚也不喜欢脚趾头里面夹着东西。正殿只有一座大神像,就是天道大神像,元庸仔细瞻仰了这位神袛的尊容,总感觉他像个女的多一些,眉清目秀的,宛如观音菩萨一般。拜完这座主神,他以为到此为止了吧,没想到引路侍从还往前带……
终于把左右二殿的神仙拜完后,元庸方才被带到后殿休息等候。此时他已经汗流浃背,不过他这吉川队伍里,除了他,别人都是如丧考妣神情庄肃,他倒也没有轻浮,就是神情比较自然。
还是跟他过去的经历有关,大夏文帝灭法破释,六扇门作为执行机构,接触过大大小小的僧侣寺庙,看到形形色色肥头大耳打着佛祖旗号敛资聚财,欺男霸女,豢养娼优的伪和尚无数,像法进这种信仰坚定操守纯真的凤毛麟角,原本就将信将疑,接触多了就更加不信了。
所以他心里很明白,知道今天就是来走个过场的,目的是谢罪不是拜神。他要是信鬼神,逃跑时候还敢进冢观暗算冯五杰?
摆出招待物品,几位年纪稍长的神使便开始跟元庸一行攀谈起来,聊了几句,元庸便求见神官大人,几位神使交换了一下眼色,派了个蓝衣服侍从去叫。元庸心知看样子这神官早有拒他的意思。
果然蓝衣侍从回来就是摇头,几位神使刚想送客,只见元庸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是请呈给神官大人,几位又獐头鼠目交换了一下意见,估计觉得也无所谓,送就送吧,就当给这位大人一个面子。
又过了一会,只见蓝衣侍从神色肃穆走了这来,恭恭敬敬请元庸起身入内。几位神使瞬时呆了,神官交待他们早点送客,怎么一封信就让主子回心转意了!?真心后悔刚才没拆开信看看内容。
这是河源美京第三次看到吉川元庸,每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次最讨厌,这个高个子看见她来了出口就骂,骂完就装死,第二次病怏怏的一副可怜样。
这是元庸第二次看到美京,跟上次一样,他首先看到的,还是她的赤脚,没办法,进门头一低,然后就被要求磕头,他只能照做,磕完,还不敢起身,老实等人家发号施令。他心里觉得很奇怪,这神官大人也是从大夏来的嘛,跟他一样也不喜欢穿拖鞋嘛。
只看到身旁有几个人走了出去,估计房间里只剩下这位神官了,这才听到神官大人问话,确实是个女声,问的简单直接,而且颇为着急,
“蕊儿怎么了?”
“嗯?!”元庸听了莫名其妙,忍不住抬起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美京的脸,但此时他只敢瞟了一眼,也焦急地反问到,“什么?”
美京也是一愣,看看这家伙的表情倒不是假的,她看了一会元庸,把茶几上的信伸了过来。
元庸连忙上前接过,打开一看,然后也愣了“美京姐姐敬启:蕊儿身体有恙,烦请姐姐择日探望施救。清。”
看完他就笑了。昨晚他担心今天神官不肯见他,犹豫彷徨了好久,找阿清和良安想计策,阿清想了想说她有主意。早上出来之前,阿清交给他这封信,千叮咛万嘱咐着,他自己千万不能偷看,若美京拒了他,再把信呈上。
他心知肚明这是阿清编的敲门砖,她和良安都跟他说过美京对蕊儿有很特别的喜欢,走的时候都恋恋不舍的,他以为蕊儿是不是跟美京小时候长得像,阿清仔细回忆着,摇摇头。
但是眼下,他只有继续赔罪,美京看着他站在那里略带得意的样子,知道又被骗了,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元庸立刻乖乖跪下,祭起良安的妙策:再三赔罪。他没说这信是阿清写的自己毫不知情,这么说铁定让美京更加瞧不起,而且作为一个男人,这么做很贱很下作。
“你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达成目的,连女儿的命运都拿出来做是非。”美京依旧不肯放过他。”
元庸跪着,脑子飞速在转,嘴上说着求饶,心里却想了好几个话题想去绕开此事,听到美京已经沉默了,这才抬起头,准备讲故事。
没想到这一抬头看到美京的眼神,他就感觉自己神思恍惚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晃晃脑袋,怎么会晕呢?再抬头看看美京,美京居然已经看不清了,他眼中的美京好像人影重叠,出现了好几个幻化的分身,美京还向他走了过来!
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沉,两手撑地,头晕眼花,感觉这厅里,他周围的家具摆设仿佛都长了腿一般,在他身边飞跑了起来!
他晕的只有闭上眼睛,但是突然发现,他现在居然能看得到自己俯身撑地的样子,他好像就在自己的正上方,看着地上虚弱不堪的另外一个吉川元庸!一阵莫名的恐惧上身,他睁开双眼就是昏眩混乱,一闭上眼睛就是悬空无措。
然而这时,元庸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他抬起头来,不顾昏眩迷乱,奋力睁开双眼,往他记得的身边最近的墙壁爬去,一碰到墙壁,就开始撞自己的头,死命地狠撞起来。
美京终于停止了摆布,站起身若有所思,她再不停下,这无赖要把自己脑袋给撞瘪了。
吉川元庸身子一瘫,靠着墙壁,大口喘气,口角生涎,仿佛溺水一般难受,额角鼓起高高一个大包。
美京走近一些,俯下身子看了会元庸,目光中有不满也有困惑。
不知道过了多久,元庸终于缓过劲来,此时美京已经重新坐在茶几边,似乎并不在意元庸的死活。
“美京,”元庸唤道,
美京又想翻脸了,这个无赖居然敢直呼志纪神宫主人的名字!
“你这招以后对我就没用了,”元庸说完就笑了,脸色却很凄惨。“我从前领教过,我刚当捕头的第二年,我们抓到一个借医行骗的神棍,后来才知道他还是个采花贼。他就靠这一招蛊惑人,我当时差点死在他手里。”元庸咳嗽了一会,喘了口气,“但是你比他厉害多了,他还得拿个挂坠晃来晃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你只用眼睛就能蛊惑人心了。”
美京明白了,这个家伙经历倒满丰富的,她并不想理他,元庸现在口吐白沫的样子看着很恶心。
“我不该拿信骗你,被你惩罚也是应该,你消气了嘛?”
“你倒是挺执着的。”
“我是来认罪的,神灵面前当然不敢说谎。”
“这封信不是谎话?”
“信是谎言,但我想跟你说的话,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再施展你的本事,你这功夫能让人说出真话,我知道。”
吉川元庸振作了一下,爬到美京的茶几前,歪歪扭扭地坐着,斜乜着盯着美京。“我保证,现在我绝不反抗了。”
“你现在这么虚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说不定就又会昏睡,永远都醒不来。”
“哦?原来我在河边昏过去也是你动的手脚啊?”
“哼。”美京不屑地反驳到,“在河边我根本没动你,你自己把自己给气昏过去的。”
“不可能啊,我最后看到有一双赤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然后我才晕的,你不会连脚都练出这种功夫了吧?”
这家伙这种状况下还会开玩笑,美京看看元庸,没想到元庸以为美京要拷问他,身子一挺,脸就摆了过来。这下可把美京逗了一逗。
“你真不怕抖露心事?”
“不怕。”
“每个人内心里,都有很多不堪,很多秘密,你不怕被人知道嘛?”
“我知道,但是在神灵面前也不敢隐瞒。”
“我不想听你这些不堪的过去。”
“美京大人对我有误解,就是因为对我不了解,所以我应该敞开心扉,”吉川元庸垂下头,“唉,其实刚才我不该反抗的,下意识的就去想自保。”
美京又默不作声了,看样子元庸还是没有说服她。
吉川元庸还在继续努力,“其实我心里,没有很多不堪的过去。”
“真的嘛?”美京不信,
“以我的标准,应该不多,但是以你的标准,也许很多,希望你做好准备。”美京这才意识到,那个帅家臣的伶牙俐齿,其实是跟这个主子学的,都一样带着诙谐和风趣。
眼见美京脸色有所缓和,元庸连忙继续舒缓她的敌意,
“美京大人最好快点做决定,我现在半死不活的反正也任你宰割,要是等我缓过劲来了,我怕我会反悔。”
美京脸色终于露出了笑意,
“算了,还是不听了。”美京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恍惚着,居然倒了杯茶,递给元庸。
“其实大人,应该去听听我心里最快乐的事情,而不要去听最悲伤的。”元庸一口气喝完,神色渐渐恢复,也思路节奏也掌握了主动。
美京果然中计,“为什么?”
“因为听到快乐的事情,你也会笑,这样一个人的快乐就会变成两份。而听到悲伤的,你也会感怀,这样独自伤悲就变成了双双落泪。”
美京点点头,“确实如此。”
“我来谢罪之前,主公对我交待,一定要诚心诚意,让我不要耍花招骗你,因为你是一个外冷内热,单纯善良的人,只有敞开心扉,才能获得美京大人的谅解。”
美京一颗心里,泛起了一层涟漪,但她还是忍耐着,“我15岁就来到了这里,这么多年过去,父亲大人已经不了解我了。”
“不会的,没有父亲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我深有感触。”吉川元庸终于能坐直了身子,“我也是有女儿的父亲,而且我有两个女儿,小的叫蕊儿,大的叫倩儿,蕊儿跟我在身边,倩儿,”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她在我这里。”
美京虽然听过元庸的过去,但是元庸突然之间的动情,让她手足无措,她只有转过头去。然而元庸却把她的衣袖轻轻一拉,“所以我相信,老师的心里,也永远都有自己最珍爱的女儿。”
美京不觉得元庸这样是在冒犯她,反而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好了,”元庸俯下身来,行了一个礼,“神官大人,元庸求见你,只为了一个请求。”
美京等着听呢,然而元庸却不说话了,
“你说吧,”
“美京大人不答应的话,我就不说。”
美京真的被他的调皮给逗得哭笑不得,
“你再不说,我就让他们赶你出去。”
“好吧。”元庸抬起身,“我是来请美京大人,今晚去参加道长大人的家宴,今天是冬至,也是全家团圆的日子。”
美京楞住了,这是她看到吉川元庸的第三次,但是这一次,眼前这个人真的有些不一样。
结果一直到中午,吉川元庸大人都没有出来,等了半天的吉川家臣们,早已狐疑半天,不知道主公在里面玩什么花招。而志纪神宫的神使们,居然接到了神官命令,中午招待吉川大人用饭。看着神宫的人神情越来越友善,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前田和服部更是难以置信,这吉川大人的水真深啊,志纪神宫主人能给这么大面子,第一次啊!
一直到了下午末时,吉川元庸才乐呵呵从神官房里走了出来,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志纪神宫主人河源美京大人,居然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起出来了,还不是只送他出门。是备了轿子,由吉川元庸大人一路护送,往八上城风风光光而去。
已经接到前田利纲通报的河源道长,兴高采烈地站在居城上,看着志纪神宫方向的大道,渐渐出现了一队豪华仪仗,开心得难以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