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大地已从鲜明的金色褪成了枯黄,草木从来都是无情之物,无论你有多留恋多在乎,只要时机一到,它便拂袖而去,从不问你有多在意。
河源玉姬坐在廊前,看着院内的墨兰,淡淡地出神许久,这是外甥女阿清送来的花卉,据说能在冬季开放,让她这个爱花之人在寒冬腊月也能有所期待。想到阿清,她总觉得这个外甥女不像她们藤原家族的孩子,阿清不怎么喜欢和诗与歌咏,鉴花这个爱好也是最近才开始,还是被她现在侍候的男人影响的。
这不能怪阿清没有天赋,她12岁就被送到了这里,直到17岁嫁人,这里都没有这个氛围让她培养这些兴趣,她变得越来越像武将家里的女儿,失去了公卿的那份气息。不过,她能好好地活着,已经足够。
没嫁人之前,河源玉姬本叫藤原玉姬,正二品左大臣的孙女、女儿、妹妹、姑母,身份一个又一个地变,慢慢地变老,慢慢地疏远,慢慢地仇恨,慢慢地遗忘。很多改变,从她17岁开始就已经注定,那年,祖父为她许配了亲事,没有嫁给京都奈良任何公卿,也没有嫁给她期待的皇宫,顺着淀川,一直到了这里。
她比道长小13岁,没见面之前,她很有些恐惧,听说他是个30岁的中年人,她很担心这个河源道长,是否会长得跟东大寺门口的车夫那么粗壮。然而才第一眼,她便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大叔,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长得和祖父的密友大海人王子还有些像。
一晃25年过去了,做为嫡妻,她为这里诞下了未来的主人,把藤原氏与河源氏的血统融合在了一起。来这里第一年,就为河源家生下了嫡长子,夫君请名为义朝,第二年,次子又来临,请名为义久。
到这里的第八年,12岁的外甥女阿清被送到了这里,带来了藤原家不幸的消息。然而渐渐地,阿清弥补了她没有女儿的缺憾,她也弥补了阿清失去父母的缺憾。随着阿清一天天长大,她很希望阿清能嫁给自己的嫡长子义朝,她希望她的孩子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另外,让藤原家的下一代,依旧是河源氏主母,她想等义朝满16岁再提上日程,把阿清拖到20岁再嫁人。她知道,阿清也不想离开她。
然而夫君道长经不住家臣们接二连三的请求,还是做了承诺。无奈之下,玉姬最后的要求是为阿清择婿,她挑选了天野家的孩子,这是一个出了名的孝顺孩子,温和恬静,没有武将们粗鲁的气息,反而像公卿的子弟。像极了藤原氏哥哥们的模样。
河源玉姬叹了口气,偏偏就是这种孝顺害了天野五右卫门的性命。她看到阿清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不停地埋怨自己为她选错了夫婿。以后,阿清就活在郁郁寡欢的日子里,她会很久都看不到她,很久很久看不到阿清的笑容。
直到夫君带来的这个大夏人出现,她才感到阿清变回了小时候那种样子,阿清会给她送花,青绿挺拔的枝叶,能开出淡黄的花朵,阿清会给她带来没有尝过的美食,会给她捶背,会给她画大夏流行的装饰,就连夫君河源大人,都惊讶她的驻颜有术。
想起来,次子义久从大夏回来第二天,就跟她这个母亲请示,想把表姐托付给这个男人,她非常惊讶。义久自己的婚事都不关心,一直拖到今年满24岁都不想娶妻,他却破天荒地关心起表姐的终身来。但是她听下来却发现,儿子更关心这个大夏人的终身,和这个大夏人带来的女儿。她当时心里有些恼火,她自己曾经考虑过,如果夫君再不给儿子匹配婚事,她宁可把阿清接进来居城配给儿子,不管有没有名分,只要有子嗣诞下即可。谁知道儿子跟她提这种建议。
她去找夫君询问,哪知道这家伙居然着急去志纪神宫为这个大夏人请名字。他们都像着了魔一样喜欢他,欣赏他,关心他,仿佛他是被请来的神一样。直到她躲在夫君的帘后看着这个大夏人开完议事会,她也没看出来这个大夏人有多么能耐,虽然他真的长得很像那副画里的人。她只好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因为儿子从来没有为了一件事情,来请求过她四次。
但是这个大夏人好像真的有些魔力,不久以后,夫君会拉着她一起看这个大夏人的手下跳舞。这个大夏人给孩子们教书,讲故事,这群孩子们跟义朝小时候一样虔诚,就连儿子,每次都听得入神。他的弓术也像祖父大人那样,百发百中。还有她最关心的阿清,阿清的脸上有了神采,有了被爱护的满足,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多,笑得也越来越多。
所以,四天前她42岁的生日,被这个大夏人搅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她并不觉得多意外,这里有很多人,现在都在围着他转。夫君为了他,居然又去叩开了志纪神宫的大门。儿子现在还未听到这个消息,听到了也许会更激动。当然,她更很关心阿清怎么样,像每个母亲关心女儿那样。
这个大夏人的状况让她大吃一惊,昏迷不醒,茶饭不进,没有了知觉,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更让她难过的是,阿清从当天的焦灼痛哭,变成了今天的平淡宁静。这是一种失去希望的感觉,她也曾经有过,在阿清被送来的时候,在五年前义朝的噩耗传来的时候。
河源玉姬夫人已经下好了决定,要为亲如女儿的外甥女藤原清,为她现在的命,去努力一次,她今天读懂了阿清的表情,如果这个大夏人也跟天野一样死去,阿清也不愿意再活着了。她已经失去了祖父、父母、姐姐、长子,她不能再失去女儿。
下午时分,河源道长的旗本,护送主母河源玉姬夫人来到了志纪神宫。里面待了很久很久,主母夫人才出来,临别的时候,她向神官大人,深深致意……
第五天,是河源玉姬夫人寿辰后的第五天,也是吉川元庸昏迷的第五天。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吉川家,门口家人并不知道客人是谁,但是看到她和随从们的装束,只能虔诚下跪。直到稻叶夫人出来,吉川家才明白,志纪神宫的神官大人,来探望本家主人了。
美京先被带入了吉川元庸喜欢待着的后厅,总管良安马上就会来接待她。这间后厅很简单,物品堆放得甚至有些凌乱,没有什么茶艺画工摆放,只有墙上挂着一幅画,也只是简单地裱了一下,她看着这幅《海上明月忧思图》,图中人侧立着,看起来就是这家的主人,一个对她口吐狂言后就昏迷不醒的家伙,她觉得画上的人清秀飘逸,一点都不像那个无赖。
美京看了一会,主人家还是没有来接待,看到后厅边上的房间,她信步就迈了过去,本以为里面会是一间茶室,里面摆放着各式收藏,没想到不是一间,是两间房间,第一间,看起来是一间闺房,她走了进去,里面居然都是大夏式样的各种家具,一张大木床上叠放着几件衣服,可能是这间房间女主人的。
精致的梳妆台上只摆放了一件饰品,她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一下,一支很精美的玉簪,粉红色的石头精心打磨,做工很精美,摆放玉簪的物品更让她好奇,她拿在手里,展开看了一下,居然是一方手帕,手帕上丝绸绣着画名《景明山水图》,除此之外,梳妆台里,空空如也,连一份胭脂水粉都没有。
美京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来接待她,她想了想,走进了另外一间房间,和女主人的那间房间很相似,但是所有家具的尺寸都小了一些,这回,她拿起床上的衣服比照了一下,感觉这应该是个小女孩的衣服,有墨绿颜色的布料,也有粉色的布料。也有一个梳妆台,但这里没有任何首饰,除了一个悬挂着的布偶,是一个白衣白甲,手持长枪的武将。美京仔细看了一会,没有认出这是谁,她熟悉的天道诸神里,没有这种神袛,歌舞姬的装扮里,也没有这种角色,这应该也是一个大夏的人物,因为它穿着,明显是大夏的服饰。
美京重新回到后厅,除了再看那副画,也没别的可以看,这个后厅,实在是太孤凛了。又喝了一杯茶,才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吉川良安其实早就被通知了,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中午忍不住喝了两杯酒,本想提提神,谁知道午酒易醉,跑到房间里就躺下了,家人跟他通报后,他答应了一声,翻身又沉沉睡去,直到家人再去喊。
良安慌里慌张来到后厅,看到是那天被主公得罪的神官,连忙下跪,一是道歉,第二也是道歉,第三还是道歉。美京让他起来,良安以为美京要去看家主,起身准备带路,谁知道美京让他等等,“我有一些问题要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良安领着美京来到吉川元庸卧室的时候,他的房门只开了一扇小口,门外几个侍女都跪着在等候,虽然医生建议阿清给元庸通风透气,但是元庸忽冷忽热的身体,阿清就是不想让他吹风。
美京走进房间里,阿清抬头看了一下,其实她们早就认识,阿清只是点头行礼没有说话。美京坐到元庸的榻边,仔细观察了一下,想了一想,感觉阿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两人又对视了一下,阿清突然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劳烦美京小姐来探望,我家大人不知天高地厚,致使神灵责罚,但是他不是为非作歹之人,恳请美京小姐宽恕他的罪过,化去他的诅咒。”
美京并没有答应,她很无奈,世人都道是她施的法术,只有她自己明白,但她现在也懒得解释。
她微微点头,俯下身,摸了摸元庸的脉息,然后伸手去他怀中,摸了摸骨骼和肚腹。手伸出来之后,她又想了想,跟阿清一样,她也探过头去,把脸贴着元庸的额头,感受了一下他头上的温度,翻开眼皮看了看眼睛……
等她停下来,阿清的眼中,又出现了希望。
两个人又继续对望着,还是阿清先服了软,默默低下头去,只听到美京在问
“你们成亲了嘛?”
阿清摇头。
“那两间房间你知道么?。”
阿清点头。
“你不觉得别扭嘛?”
阿清摇头,这时才开始说话,
“大人不仅怀念妻子,还怀念大小姐倩儿。”
美京无奈,追问了一句,“你想嫁给他?”
听到这一问,阿清抬起头,看着美京的眼睛,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美京叹了口气,“你从小到大,说话都不会那么直接。”
阿清低头看着榻上的元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早已没了分寸。”
美京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我也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对他的生死,会那么关心,你也好,父亲也好,玉姬夫人也好,你们都过来求我,求我宽恕他,求我拯救他。他只是一个来了几个月的外人啊?!”
听到姨母玉姬夫人的名字出现,阿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婆娑婆娑地淌了下来。
阿清没有回答美京的问题,美京只好看着这昏睡的家伙,心中万般无奈。正在这时,门口一阵慌乱,随后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紧接着,阿叶跪进来说到“二小姐想进来。”
阿清回应着,连忙擦干眼泪。
蕊儿就这么出现在了美京的面前,她本来在抽泣,但是美京的装束显然让她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愣住了。
阿清把她抱到身前,“快给神官大人请安。”
蕊儿不知道什么是神官,但还是跪下行了一礼,起来之后还是盯着美京看。眼睛里还含着泪水,但是眼神却清澈而明亮。
美京也在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她觉得这小孩子,和躺着的这家伙,长得根本就不像。
然而蕊儿却问了一句,“神官大人,你能救活我父亲嘛?”她的口齿和语序有点混乱,仿佛三岁孩子说得那样,美京体会了一下,才明白意思,然后才想起来,这个孩子是大夏血统。
美京本来想说,“你父亲没死。”但是鬼知道她怎么反应的,她居然点了点头。
蕊儿朝她走了过去,轻轻地扑在她怀里,美京只好把她搂住。
过了一会,蕊儿在她怀里抬起头,又是泪流满面,只听到她哽咽的声音“谢谢,谢谢神官大人。”
美京有些动容,只好把蕊儿又抱在怀里,谁知道蕊儿又在说到,
“父亲去找母亲和姐姐去了,我不想要他走,我想要他回来。”
美京终于闭上了双眼,眼前已模糊成一片海洋……
良安看着美京牵着蕊儿出了主人的卧室,美京出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回身跟阿清行了一礼。
他以为美京是要回去了,准备把蕊儿哄过来,谁知道一大一小牵着手,重新往后厅走去,他只好跟上。
到了后厅,美京却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良安,“你就在这等着。”语气坚硬不容你反对。
良安连忙答应,他想了一想,怎么这里好像是她家一样?看着蕊儿跟她进了厅,
他只好想想看到过这个神官的几次,恍然大悟,这个神官好像对谁说话都是这样的,没有客气和冷漠的区别。
蕊儿和美京再出来的时候,良安也不敢问她们究竟在里面干嘛了。
蕊儿陪着美京,一直送到了前厅门口,她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口,目送美京出门。
而美京,居然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又看着蕊儿,她微笑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后来,良安问过主人,他第一次见这位神官笑,在什么时候,吉川元庸说了好几个日子,都没良安看到的早。
美京当天,的确带了好几种药过来,但是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吉川元庸这家伙会昏迷不醒。她父亲河源道长第二天就过来,恳请她解除对吉川元庸的诅咒,她觉得莫名其妙。
她当时看到这个家伙苏醒的时候,这个家伙还站起来暴跳如雷地骂她,还没等她反击,这家伙就昏了过去。
想到这个无赖如今昏迷不醒,那正好让他好好尝尝这个教训,然而父亲却以为是她这个女儿做的惩罚,她也不想多解释,心里还有气,志纪神宫的主人,怎么能被一个粗鲁的凡夫俗子辱骂?!
但父亲恳请的样子实在诚恳,她只好迁就了一下,但就是不答应具体时间。
没记错的话,这家伙的名字,也是父亲过来请的,其实父亲来还有另外目的,她也很清楚,但是过去的一切,只要父亲出现,她就不可避免地去回忆。
她拖了好几天,实在不想过去,希望这家伙自己恢复苏醒就算了,想到他骂人的无赖样就觉得恶心。
然而第五天,父亲现在的嫡妻,玉姬夫人来拜见她了,自从河源家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后,她们之间再也没有见过,玉姬夫人肯定埋怨义理大哥酿成大错,而她也有些埋怨这个玉姬夫人,没有她的出现,母亲、大哥和她,依旧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玉姬夫人也是来请她宽恕这个无赖的,为的是亲如女儿的阿清的生命。阿清12岁来了以后,整整两年的时间她们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即使不住在一起,直到15岁的美京被送入神宫。
阿清的遭遇她也很清楚,天野也好,义理也好,义朝也好,都是那场变动中的遇难者,她们都失去了亲人。玉姬夫人跟她说了很多不曾知道的过去,说到对义朝的留恋和怀念,她知道这种失去的痛苦,虽然无法感受得那么深入。
她终于下决心来到了这个无赖的家里,这是一个极其简朴的厅,让她很意外。仅仅一副画却胜过了万千珍藏,即使在京都皇宫里,她也没有看到过画得如此精妙的工笔。
然后是那两个房间,她没记错的话,那两个房间,自从母亲带着哥哥和她搬出居城后,那个房间就是哥哥小时候住的。然而在这里,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布置,和同样的怀念的味道。
另外一间里的布偶,更让她费解,所以出来以后,她又看着那副画里的人,总是感觉和那个气势汹汹出口成脏的人,对不上。
这个无赖的家臣,长得很帅很帅,京都公卿家的美男子,看到他都会相形见绌吧,然而这个家臣很聪明,他除了道歉,就是道歉,她心里的不快,被这个帅家臣的恳请,一丝一丝地融化。
她问了这个家臣和那个无赖的过去,也终于听到了另一种冲突的解释,这个无赖只是要帮父亲把兵营校场建好,他的骑术很棒,所以能在立花川上跳来跳去,他们没有对志纪神宫的不敬之心,高石一郎的诅咒,让他主人怒火上心,他发怒之后才射向神幡旗,并非高石一郎所说的先射旗再挑酗。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逃脱了出来,但是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亲族家人也早已断了音讯。听到这个家臣回忆主人的妻子和长女被谋害的场景,她也想起了哥哥被父亲家臣带走的那一幕……
她从小就不喜欢阿清,这个女孩子总是说一句藏三句,没有那种天真纯净,阿清是被宠爱着,而她美京在被冷落。但是阿清蓬头垢面的样子印证了玉姬夫人的担忧,她的希望就在躺着的这人身上,如果他的生命之烛熄了,她也会跟着暗灭。
更没有见过阿清的回答如此简单明了,她真的很怀疑,是阅历改变了阿清,还是这个昏睡不醒的男人改变了她?阿清怎么能接受这个男人同时还在思念亡妻,还留着房间?换了她河源美京,绝对做不到。
然而那个小小的可人儿,才真正走进了美京心里,她的善意,她的期待,她的童稚,她的遭遇,都让美京难以抗拒。她长得极美极美,跟那个无赖一点都不像,一定像她的母亲。她默默地想着蕊儿,这个小姑娘像极了小时候的美京,烦恼从不放在心里,永远写在脸上,她想念母亲与姐姐,如同美京怀念母亲与哥哥一样。回忆的味道有酸甜苦辣,但是回忆的真心,只有一颗……
美京揭开轿子的窗帘,冷风吹面,平复她已经有些发烫的脸庞,她远远看去,立花川下,依旧有人骑着马,在来回蹦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