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元庸还在吃中饭的时候,稻叶夫人就过来禀告说大久保正胜和内藤阳平来了。
“主公少主今天去京都面圣,怎么他们没有一起呢?”吉川元庸虽然纳闷,但是还是让他们进来。两人进来的时候,已经一身正装打扮,估计连下午去干啥,都有人通知好了。看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吉川元庸又好笑又好气。
把左右喝退后,吉川元庸问谁通知他们来的。内藤阳平看看大久保正胜,正胜低下头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果然是稻叶九升。吉川元庸叹口气,刚对这家伙有些好感,这家伙就急于表现,以后在他面前说话得慎重些,有些人虽然没坏意,但就是少了觉悟,容易办错事情啊。
于是吉川元庸告诉他俩,对八上城附近不熟悉,作为町奉行义久大人的助手,下午想了解一下周边情况,他俩可否当一下向导。两人面面相觑,一看就是从稻叶九升那里听到的话对不上。
两人不晓得怎么回答,正在愁眉苦脸之中,吉川元庸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任何人问起,就这么回答,明白嘛?”两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跪下答应。
吉川元庸有些埋怨这两小子政治上的觉悟低,但不能怪他们,他自己今天上午的话有些多了。缓过劲来,一问,果然他俩饭还没吃。“唉,九升这个草包,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以后怎么混呢?”一边招呼他们坐下来吃饭。
吃完中饭,这两小伙子带路,吉川元庸跨上久违的青椎,一行人气势昂昂从门前大路向吉川这块地的边界骑去。青椎估计这几天也憋坏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一松缰绳就要超过前面的马。弄得吉川元庸又好气又好笑,年轻人就跟马驹一样,给点好脸色就要抽鞭子,否则不长进。
从门前大路走了不久,就得转坡上小路,这样才能顺着立花川一直往上,一直上去终于到了第一处高坡,站在坡上远远可以望到吉川家的宅院,距离大概有三里左右。吉川元庸下了马,接过良安递来的皮袋子,拿出纸和笔,找准南北方位,开始测距离,描图……
到下一个高坡之间,这里依旧是一块林地,看起来边上有河流,引流灌溉应该很容易改造成耕田的土地,为什么会空着只栽树呢?他问了随行的这几个扶余人,谁都不知道。
带着这个疑问,他们爬上了下一个高坡,上去之后,吉川元庸依旧测位测距描图探水,大久保和内藤已经忙不迭地在打下手了。出行之前吉川元庸让他们以后只跟自己说扶余话,不许讲大夏文,所以这两小伙有些问题问半天,吉川元庸听不懂就翻翻白眼。
等到吉川元庸把立花川的河流勘测了一遍,他们才听到吉川元庸开口“好了,过来,解释给你们听。”一切的原因都是跟这条溪流有关,和泉山流下的这条立花川,随着山势蜿蜒崎岖,到了第二个高坡,由于坡度的阻拦,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笔直的折角积蓄了大量的水流。
旱季这里的水量依旧会保留,到了雨季,这里肯定会蓄满积水,所以这块折角处,河底非常深。大久保搬了一块石头丢了进去,果然入水很闷激不起太多声响。
雨季一来,山上的雨水汇聚到这里,河流就会澎湃甚至成为山洪泄下,到了第一处高坡,被这高坡一挡,又回转向直扑那片林地,所以在那片地里,看似湿润蓄水可种水稻,结果夏季收割的时候往往会遇到洪涝,由于土壤太湿,种粮食都无法长成。这样只能改为栽树,这就解开了最初吉川元庸的困惑,所以那片林地里一排杨树一排柳树,柳树是水树耐得洪涝,枝干都可蓄水,但是柳树的根须不深紧固不了土地,因而边上配以杨树帮柳树固本。
“前人栽树也讲究搭配,万事万物皆有相生相应的道理。”大久保和内藤听了连连称赞,一个大夏人,跑到扶余这里能看出风土面貌的故事,怪不得主公这么器重他,想到稻叶九升传来的话,两个人都在考虑跟着这样的主君将来一定会有前途。
吉川元庸才没心思替他们考虑这个,这水文一测他的计划又要改,杨柳林不仅不能砍,还得维护住,否则哪天大水一来连他的宅院都要被冲掉,这可不划算。那就只有在半山坡建兵营,他重新带队回到第一处高坡,仔细勘探了跟河源道长居城的距离方位,心里渐渐有了盘算,笔下描的图,一张又一张。大久保和内藤聚精会神地看着,思索着。负责牵马的稻叶,也从没见过这么仔细的武将,不停点头。
当晚他们勘测完回来,吉良庸带着他们在后厅里绘制草图,一边画一边教,稻叶夫人过来请晚饭,请了三次他们才去吃。
第二日虽然是八月中秋,但是吉川元庸一早就带了他们去界港,他的草图要完成,需要很多地方的材料和人力,材料要挑,要比较,还要谈价钱,他要是大夏的一成身家带过来,办这点事情他眼睛都不眨,可是现在,什么都得物美价廉。
下午回来他们没直接回府,又去八上町转了几圈,大久保和内藤虽然不知道这位未来的主公到底在盘算什么,跟着他转了商铺转当铺,转了木匠店还问泥水匠,跑到一家酒肆还喝了杯小酒听了会手鼓,这吉川良安总管也是个神人,他把裁缝铺,布行都搭了一遍脉,连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都看了仔细。
内藤阳平尤其佩服良安,他和打手鼓的卖艺姑娘都搭得上,而且跟人家有说有笑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仔细看看良安,他倒是心里服气了很多,因为良安身材与吉川元庸差不多,但是这长相要比吉川元庸英俊不少,尤其是那双眼睛饱含秋水,简直一笑倾城。
几个人牵马走回来的,吉川元庸与良安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商量个不停,其实扶余人听大夏话也一样,说快了都听不懂。
他们得赶在吃晚饭前回来,今天是中秋,是全家赏月的日子。回到家,内藤阳平先告辞说要回家陪父亲过节,吉川元庸没留,孝顺是为人子女的第一义务,让良安包了份礼品给他带走了。估计这小子回家拆开会大吃一惊。
团圆佳节,所以晚上在中厅摆的席,一切都是天野清做的主,稻叶夫人带了佣人做的布置,看起来大家都能接受吉川大人的安排。排位置的时候蕊儿被安排在吉川元庸右手边第一位,独坐,这点很得吉川元庸的心意,只要有家,就得有主次。
吃完饭上了月饼,家人们一个一个过来贺节,每上来一个,吉川元庸就得寒暄勉励几句,然后接过良安递过来的红包袋子,再发给对方。最后看了一下名册,足足有四十几个人,也就几天之内的事情,这空荡荡的宅院就成了一个欢声笑语的家园。侍候他的侍女,直到今晚他才晓得名字,阿叶,没姓,是从四国买来的孩子。
吉川元庸本想把阿叶换个主公的竹青丸那样的侍童,偷偷问了一下清夫人,和清夫人咬耳朵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痒,清夫人说没有这种年纪的侍童,要么叫天野一信来服侍。吉川元庸说算了,一信是武将子弟,怎么能做服侍的活,结果清夫人笑着说,给道长主君服侍的都是功臣子弟,这个竹青丸,可是河源家代领纪伊和歌山城主长谷川平三郎的嫡长孙。
吉川元庸又楞住了,大夏都是阉了一群男的当太监去服侍天子的,子弟都是陪太子读书玩鸟,这里还真不一样,子弟送过去当佣人使唤。他问天野清扶余有没有太监,天野清想了想,红着脸告诉他,有,但是不多,而且是犯了大罪受的刑,罪人不配接近主君和主上。
虽然天野清一再恳求,吉川元庸还是坚持不要一信去服侍自己,还是阿叶吧,想想对这小姑娘也好,他不是一个挑剔的人,这花季年华的孩子服侍他也相对轻松。
中厅发完节敬,稻叶夫人就过来请主公搬到后厅去赏月,他叫上留宿的大久保和稻叶九升一起去,大久保当然乐意陪着了,他一家人都在北路给道长看马场,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寂寞,九升居然哈气连天的不冷不热,吉川元庸说随便他喝多少,他才来了精神。
蕊儿、牛若、一信都在后厅长廊跪着等他,吉川元庸走过来一把抱起蕊儿,亲了又亲,逃命的时候神魂不定还能天天看到,现在安定下来有宅有院了他反而一天看不到几次。
月光下他看着蕊儿的脸庞,从每一个角度,他都能看到柯丽儿的影子,看到柯丽儿的轮廓,闻到柯丽儿的气息。
然而蕊儿毕竟不能体会到吉川元庸的想法,被父亲逗了一会就想下去玩。长廊下牛若和一信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目光中满满的羡慕。吉川元庸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长廊地板上,一手一个搂在怀里,他天性是喜欢孩子的,虽然喜欢自己的孩子多一些,但是及人之幼完全可以做得到。
“你们要记住,这是我们一家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团圆之夜。”
“啊!”左手边的一信,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看吉川元庸,这话是用扶余文说的。
右边的牛若也望向吉川元庸,眼中满是敬意。
鬼知道吉川元庸学这句话花了多久,大久保舌头都教卷了。
“我平时不会对你们这么亲昵,因为你们都是男孩,等你们长大就知道,男孩,天生就是在磨砺中长大的,这是必经之路。男人,就是要给家人创造幸福,而不是恳求人家给予幸福。”
牛若已经伏地跪下谢恩,一信虽然有样学样,但显然没听懂。于是两人起身告退后,牛若边跟一信解释,一边比划起来。
吉川元庸站起身,抬头仰望着夜空,上一个月圆之时,他在海上祭拜,再上一个月圆之时,他听到了不想要的噩耗。再往前,他已经记不得是不是跟柯丽儿、倩儿在一起,但是她们
的欢声笑语,永远在他的心头浮动,这月亮之上的人影婆娑,可是倩儿在桂花树下追逐嬉戏?
明月姣姣,各种思绪又涌上心头。“人间团圆家庆,可我的柯丽儿和倩儿,是在这孤寂高冷的月亮之上,俯视着我在伤悲么?我怎么能忘记你们,你们是我心头的肉,是我的最爱啊!”
身边的喜庆和睦早已视而不见,伤怀笼罩着他慢慢踱,慢慢走,走到最边上一颗桂树下,手撅几片桂花花瓣,坐在廊下的众人,听到这位触景伤情的主公,感怀之声悠悠吟来:
伊上帝之降命,何短修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
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
感逝者之不追,怅情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吉川元庸念了三遍,方才将手中的花瓣洒落,方才垂头丧气,转身走来。
廊下坐着的良安,早已听出主公又在感怀妻女,此时连忙抹干眼泪,良安在倩儿小的时候,是照顾过一年之久的,感情也极其深厚。
天野清目不转睛地看着吉川元庸,他走上台阶之时,恰好和天野清的目光碰个正着,那双美目里的流出来的哀怨、悯伤,差点让吉川元庸再哭出来。
一屁股坐到几前,看到面前低头下跪,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大气都不敢出的大久保正胜,再看看缩在后面靠着墙跪着的稻叶九升,手里还握着一个酒瓶,却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再看看已经跪在身侧的天野清,也是低眉顺目,小心翼翼的样子。
“唉。”吉川元庸轻叹一声,“好了,月有阴晴圆缺,我偶尔会那么伤悲一下而已。好了,你们都坐过来吧。”
直性的大久保终于敢挪身子了,“其实与大人自大夏邂逅以来,每逢月圆月缺,都能看到大人的长吁短叹,大人是至诚性情之人。”大久保果真不善于拍马屁,会拍马屁的会接着夸,只见他说完,就恭敬举杯上前敬酒了。
吉川元庸很欣赏这种木讷之人少见的恭维之词,居然双手举杯,和大久保对饮了一盏。眼见气氛开始转好,天野清连忙过来倒酒,今晚她特意坐得离主公有些近,稍一动袖,身上的香味边向吉川元庸淡淡袭来。
“九升,把你夫人也一起叫来吧。”
“诶。”九升连忙答应了,他才懒得想为什么要叫,反正叫他去喊他就去。
稻叶夫人来后,和九升坐在一起,吉川元庸敬了他们一杯。稻叶夫人涵养还是有的,表现得宠辱不惊,不乱一丝方寸。
吉川元庸转头看着清夫人,考虑着该以什么理由敬她一杯呢?天野清早已害羞低头,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开口,然而吉川元庸一不留神,看到天野清身后的良安,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呢,那目光简直就是不怀好意啊。“妈的,又被这小子看穿了,”果然良安立刻低头窃笑。
“多谢清夫人替我规……”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只听到院外传来一声悠悠长音,
“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居然是刚才吉川元庸吟诵的句子,
听到这个长音,吉川元庸立刻愣住了,他侧耳倾听,递给天野清的酒杯悬着他都没注意。
大久保和稻叶九升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起身跳下长廊,稻叶九升哧溜一下就往院门冲,而大久保呢,他居然哼都不哼就爬上了院墙,探了两眼,迅速跳了下去。
“不要动粗!”吉川元庸连忙喊道,这个声音没有任何恶意,仅仅是感慨而已。
不知不觉,天野清已经上前,掰开吉川元庸紧握的手,默默把酒杯给松开。
良安此时已捧了一把长剑从后厅出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谁,但是吉川元庸觉得不像坏人,他回想了一下这个声音,终于明白为何大久保他们会紧张了,这个人说的也是大夏文,所以扶余人没听懂。
一会功夫,稻叶九升领路,带着一个头戴蓑笠帽的家伙走了进来。走到长廊下,大久保想让他跪下。吉川元庸连忙站起来,“不用了。”夜色下,他已经看清了,这个人穿着僧袍。
“大师,”他称呼完,停顿了一下,“您怎么说的大夏文?”,他本来要蹦出来的话是“从何处来?”一想不对啊,十个和尚十个会回答“从来处来。”这他娘的要被绕死啊。
“贫僧法号法进,从大夏来,所以会说大夏文。”这和尚除下蓑笠,对吉川元庸行了一礼。“贫僧云游扶余各处,听过无数公卿世家的大夏语音,只有大人您的格律和音调是最准的。”
“所以你好奇?”吉川元庸不想告诉他自己就是大夏人,这和尚来路底细还不清楚,他何必先让人家知道底细?
“此句乃是曹子建《行女哀辞》,我听到大人吟唱了三遍,其中的惆怅哀怨意味深长,也勾起了贫僧一片愁思之情。”
“大师请过来坐吧。”吉川元庸示意大家不用戒备了,一个和尚没啥好担心的,他碰巧听到了而已,都是机缘,不如随遇而安。
法进走到廊下,把行囊背包全部放下,除去草鞋,方才踏上台阶。距离吉川元庸的茶几还有十步,缓缓盘腿而坐。
他的动作彬彬有礼,举止有据,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大庙和尚。
和吉川元庸对视了一眼,法进缓缓把头略低,以示敬意。
“今夜团圆之夜,既然天道有缘,安排大师与我相遇,那我们就此共赏明月,畅所欲言吧。”吉川元庸示意稻叶夫人送上月饼茶水。
法进看着身前的东西,微微点头,闭目合十口中喃喃微语,方才睁开眼睛,拿起月饼慢慢品尝。
吉川元庸哈哈一笑,“大师你怎么不问问是荤是素呢?”
法进把口中嚼的月饼咽下,方才回答到“大人的诗赋音正律严,才华远超常人,门第又如此宽阔,这样的大人训诫下的家人,一定也是见多识广卓尔不群,他们一定会替大人考虑到的,所以贫僧并不担心。”
几句话一来,眼前这僧人已让吉川元庸刮目相看。文帝灭法平庙,驱使大量僧人还俗从业,但是也没有把所有寺庙一网打尽嘛。为啥有些庙留的下,有些就得被强拆?除了执法官吏的履责能力之外,这些僧人的为人处世之道也是很大原因。
看面前这淡定从容吃月饼的僧人,几句话里面,既捧了主人门第,又夸了家人作风,三言两语,自己俨然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让人心生好感。好一个聪明和尚。
那僧人慢慢吃完,又饮了一杯茶,然后抬头看着吉川元庸,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吉川元庸不知道这僧人在打量什么,他只觉得这个和尚五官端正,眉宇清朗,没有那种方头大耳的市侩之气。
只听法进开口问到,“大人方才说,今夜可畅所欲言?”
“正是。”
“小僧从门道路过,见河边那片杨柳林风景正好,边想过去休憩赏月,”
吉川元庸打断道“怎么不敲门求些布施?”
“方才并不觉得饥饿,月色迷人,情不自禁就想去赏月。”法进老实地答到,要是装腔作势的和尚,肯定机缘未到的胡扯一番。说实话,反而让人信服。
“谁知路过墙边,听到了大人的吟诵,我便立定着静静听来,大人第二遍、第三遍都听完整了。”
吉川元庸示意给法进斟茶,大久保连忙上去斟满。
法进合十还了礼,继续说到,“大人所吟诵的诗,小僧反复给背了下了,又感受到其中万种牵挂,寂寂悲思,不由也勾起了小僧的一片思念之情。”
吉川元庸刚想问话,却见法进摆摆手,微笑着继续讲,“直到小僧抬头望月,触景生情之后,我才记起来,大人吟诵的是曹子建的《行女》赋,大人牵挂女儿,而小僧牵挂恩师,歌赋所指虽然有异,但是这份伤悲,并无不同。”
“牵挂恩师?”
“正是,小僧出生于大夏扬州右路广陵郡,幼年即出家,受戒于广陵大明寺主持鉴真师傅,是为吾传道受业恩师。”
“鉴真师傅。”吉川元庸沉思起来,广陵郡大明寺他曾经去过,这个鉴真和尚到没有接触过。“他如今在何处?”
“恩师在哪,小僧,唉,已经失去了恩师的音讯。”
“那你怎么到扶余来了?”
“恩师受扶余国同教弟子所邀,欲东渡扶余弘扬佛法,然而首次出行便身遭构陷,投身入狱,洗脱罪责后再度启程,小僧便是那一次与恩师踏上了东渡之路。”
“鉴真师傅出了意外?”
法进有些哽咽,强忍着声音说道,“小僧与恩师分处两船,行至临海郡狼山附近,突遇风浪来袭,眼看着恩师的船在风浪之中渐行渐远,渐行渐无。此后小僧虽然大难不死来到此地,师傅却再无音讯。”
“大师请节哀,鉴真师傅是得道高人,会有天道庇佑。”
法进收拾了心情,正色说到,“小僧到扶余,已经八年了,只盼有生之年能看到恩师得偿所愿,在此弘扬佛法,普济众生。”
“大师是个有远大目标的人,历程虽然辛苦曲折,但是心中有路,这些造化折磨,都是对志向的磨砺而已。相信鉴真师傅,也是如此。”
法进微微点头,突然放下双手,起身伏地,对着吉川元庸拜了一下。
“大人果然是卓尔不群之人,法进在扶余云游各地,品尝众生,遇到同情安慰无数,亦有各种勉励祈福,还有几方国主,欲布施禅院,将我留下,请我开坛讲法。只有大人的话,让小僧醍醐灌顶,檀香遍生,心中有路,说得实在太妙了,这四个字可否赠与法进?”
吉川元庸哈哈大笑,起身过去把法进扶了起来,
“大师,我只是个拘泥于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你抬举我了。来来来”
他拉着法进走到廊下,指着山坡上道长的居城说到:“我身处险境不能自保的时候,我师父把这四个字送给了我,我也是拾人牙慧而已,你要谢,谢我师父吧。”
法进果然就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对着道长的居城,行了一个大礼。
两人再走回廊上坐下,“此间领主河源大人,是有慧根之人啊。”法进由衷赞到,
吉川元庸点点头,回手拿过酒杯,调皮地送到法进面前,
“禅师也有受教之时,大师如此欣喜,一起庆祝一杯?”
法进摇摇头,端起身旁的茶杯,
“既已受戒,万万不可破,凡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必定会发生第二次。”
吉川元庸笑着碰了法进的茶杯,不知怎的,法进这句话深深地进入了他心里。
“大人是思念女儿而望月吟诵?”
虽然法进的话有些突兀,但是到了现在,吉川元庸心里已经很接纳这个和尚了,而且他俩其实是一郡之隔的同乡,想了想,他决定也敞开一点。
“不仅是我长女,还有我妻子。她们并非天命已到,而是死于非命。”
看着法进错愕不已的神情,吉川元庸叹了口气,“我与你的恩师一样,也是受人陷害,但是他比我幸运,他洗脱了罪名,而我,只能东渡扶余,苟且偷生。”
法进默然点头,但是很快就说到,“大人绝不是苟且偷生之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大人能够避开风浪,成功来到此地。”
吉川元庸苦笑着摇头,“其实我经常在悔恨,如果再给我来一次机会,我绝不会丢下她们不管,哪怕救不了她们,死在一起,我也无悔无怨。”
“大人与我恩师一样,生死不惧道法在心,法进觉得,您若选择生死与共,那就是你心中之路的选择,而眼前在此地涅槃重生,也是您心中之路的选择。您又何苦埋怨。”
吉川元庸点点头,这个和尚的处事应变,言语举措,绝非池中之物,认识这样的人,他觉得很开心。转身向天野清示意来倒酒,却一眼看见天野清正定定地看着法进,神情有些复杂。
“河内你从前可来过?”
“法进记得两年前曾经路过,当时并未久留,这里距离京都颇近,所以法进想先去远的地方云游一番,等以后走不动了再去近处仔细游历。”
“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及时行乐。”
“大人不是这种人。”
“为什么?”
“大人身上没有金玉其外的味道。”
“哈哈哈,法进和尚,你真是巧舌如簧之人,这可不像出家人。”
“佛祖律戒,出家人不许妄言,法进能说,但并没有说假话。”
一个不速之客,却是他乡故知,渐渐地,大久保众人也纷纷参与了进来,而且也不用麻烦天野清,法进在扶余游历了八年,扶余话已经滚瓜烂熟了。聊得开心,吉川元庸请稻叶九升又垒了一通大鼓,同样,手鼓和竹节也少不了。
这时吉川元庸才发现,这都是自己家里的佣人,除了家务她们还要勤练节律,这也是扶余武将家的传统。法进告诉吉川元庸,这音乐叫做《忠义破阵乐》,据说是碧蹄馆替王战死的平清佑大人所创,他在很多诸侯家里都听到过。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音乐听上去慷慨激昂,那么振奋人心呢,真的整个节奏非常鼓舞人心。
“平家也是王族之后,世代领封在近江之地,与源氏共同拱卫京畿。”天野清今晚也兴致很高,“本家长谷川平三郎大人,血统出自平家外室,长谷川家沿袭了平家的传统,音乐、器艺是他们的爱好,族内有很多人在京畿各处,钻研此中乐趣。”
“那主公家的源氏,又喜好什么呢?”吉川元庸兴致勃勃地问到,
“扶余人自炎黄之地来到此地,得到上古神袛赐福,源氏得祝侍奉神位,平家得祝宣扬神意,所以源氏族人供奉天道神宗,平家族人经营音律弦度。”天野清似乎谈兴很浓,“所以大师要来此地弘扬佛法,也请不要缪解扶余的国本天道之宗,现在扶余境内,各种佛家解说的门派都有,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呢?”
原来天野清对法进的琢磨是出于这个考虑,吉川元庸偷偷又鄙视了一下自己,他以为天野清对着小和尚暗自倾心,没想到这清夫人格局深远担忧的是天下之事,两相比较不由形诲起来。
法进点点头,谢过天野清,“恩师是律宗弟子,严守我佛禁律,律己修身是本宗的要义,非律己不能渡众生,本宗弟子都恪守此道,即使与人相执,但求佛心光明即可。所以即使大夏文帝灭法,我律宗始终保有其枝,律己,方可不贪不嗔不怒不喜,达到忘我而明义的境界。”
吉川元庸点点头,这下他彻底明白了,这个律宗能从文帝手里逃过大劫,是因为他们坚持着佛教的初心—修身守戒。怪不得他看到,有的和尚贪婪纵欲,有的和尚洁身自好,坚持最朴素的修行,才是真正的出家人,那些脑袋大脖子粗的,只不过借着佛祖的名义获得富贵罢了,所以身上带有市侩之气。
这个律宗,让吉川元庸好感不已。然后话题又回到平家,天野清不无遗憾地说到,平家子弟大多爱好术艺音礼,肯务实奉公的不多,所以难得有一个天纵之子出来,被平家视为厚望,平家源氏世代都与王族联姻,平清佑大人与大海人殿下是表兄弟,同一个外祖父的关系,道长大人是大海人殿下的三服堂兄,同一个高祖父的关系,三人同年所生,自小就在一起伴读。
天野清可能意识到讲多了,连忙收住了话题,吉川元庸心里清楚,敬了她一杯酒,她可能觉得自己真的多说了,抖抖索索地接过来,一不小心,这下真的洒在袖子上了。逗得吉川元庸忍俊不已。
吉川元庸想把法进多留几日,但是法进说自己是出家人,不宜在武家逗留,问他以后的打算,法进说自己会经常在扶余各港周游,希望能打听到恩师的下落。这点让吉川元庸留意到了,他自己也念念不忘军马金石的事情,他必须要好好笼络这个和尚。
于是吉川元庸告诉了法进自己改造树林那片土地的计划,当然不会都漏出来。施工之时,那坡上会造几排房子供人歇住,如果法进不介意,可以在那里打坐。法进认真地看了那块方向和高坡,“风景优美,是个度天地深意的好地方。”
吉川元庸安排大久保和内藤以后晚上跟法进多参悟一些道理,法进以为这是在考量他的度人能力,其实吉川元庸只是想利用大久保和内藤的天真淳朴,加深和法进的联系,有了交情,合作起来更加容易,他压根不怕大久保和内藤被法进带入禅门,已成年但涉世不深之人是不会当和尚的,一信牛若这种年纪才容易被改造。对付这些个小兔崽子他有的是把握。
法进谢了吉川元庸的好意,今夜他就留宿在吉川家。比较有趣的是,他答应之后还提了一个要求,问吉川家有没有澡堂,他想好好洗个澡。
吉川元庸笑着答应了,这里真的什么都有,这和尚就是想破戒他也可以提供。安排大久保去帮忙侍候。他还不忘打趣人家,“佛门不是讲不要留恋身外之物嘛?身上污垢也是身外之物,你又何必在乎呢?”
法进哈哈一笑,起身拜谢到:
“不清不白,不做和尚,清清楚楚,拜见佛祖。”
“佛祖只问,你的心,清不清白。”
“大人说得对,身上垢易清,心中垢难除,不过,凡事都是先易后难。”
两人再度对视须臾,知音恨晚的笑意,净在眼中。
吉川元庸也准备回房,他走了稻叶夫人才能收拾。走到转角处,突然碰到了刚才退下的天野清,天野清连忙行礼,吉川元庸等她起来后,揶揄她道
“你去干嘛了?”
“奴婢是去给大人温酒。”
“哦,叫佣人去就行了,何必自己去。”
天野清有些害羞,“怕主公再醉,我在酒里加了人参和葛根,份量若不对,怕影响大人酒兴。”
“哦,”狭路相逢,吉川元庸突然顽心大动。
“身上可有私藏?”
“奴婢怎敢私藏?”
“那为何身上一股酒味?今天你的袖子里可倒了酒吧?”天野清终于着了吉川元庸的套路。
她醒悟过来,意识到吉川元庸是在调侃自己,不由娇嗔道,“是呀,大人,都怪那个和尚,只顾着和他斗嘴,现在身上一股难闻的酒味,不过我刚才擦拭了好久,现在还有么?”她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一下。
吉川元庸突然伸手,轻轻拂起她的袖子,送到自己鼻下,闻到一股怀念已久的香味,和她的人一样,淡雅幽微,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跳的又快又激烈,脑海里瞬间浮起和柯丽儿在一起的恩情****……
天野清默默低下头,突如其来的举措让她方寸大乱。
“如果就此把她推倒,她会拒绝嘛?”吉川元庸犹豫着。
“吉川大人。”他听到清夫人在说话,她从来只管他叫主公或者大人,未曾叫过他的姓。
“没有酒味了,洗得很干净。”他终于放下清夫人的衣袖。
接过清夫人手里的酒瓶,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凡事只要有了第一次,必定会发生第二次。”法进方才无心之缄语,却已刻入他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