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经历像昨天那样恐怖的梦境,但孟良睡得很浅,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没有真的睡着。一夜的修整并没有让他恢复精神,醒来的时候孟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过。
孟良走到洗漱台前,仔细看看镜中的脸:皮肤松弛,表情麻木;眼睛倒是没有血丝,只是眼眶有些发暗;鼻翼边上长出一颗痘,红红的让人恼火。这是我的脸吗?孟良有些怀疑。
捧了抔水往脸上浇去,冰冷的触感让孟良清醒了不少。他喜欢这种感觉,清醒,在任何时刻都是最重要的。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孟良对着镜子拍拍脸,用手将唇角拉起,微笑起来。
今天是十月九号,放完假的第二天。但是对很多周二没有课的大学生来说,也许假期才刚结束,比如孟良。
这个时代有无数人患有“礼拜一综合征”,或者改个名字,总之就是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整个人显得阴郁、精神不济。所以,没有任何人察觉孟良的异常——本来他就没有几个朋友,室友们也以为孟良昨天下午是出去玩了。
孟良沉默着,像往常一样。
他的精神飘忽不定,耳里听着老师的讲授,手上握着不动的签字笔,心思沉浸在狂躁的碎片中。
自己似乎漂在记忆的海洋上,旁观着一切与自身无关的现实在内心的映照。明确地说,就是无法感同身受,自身的经历在接受和回忆中消去了所有的情感,变成了像实验日志一样单调的陈述。
老师的讲课渐渐失去语言上的意义,退化成了背景噪音。
“不想要继续听下去了,”孟良内心中有个冷漠的声音这样说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但孟良没有行动,他不希望特立独行而引起他人的关注。“反正去哪里都是一样,我为什么要离开呢?”他这样自我反驳道。
“随便走走,安静点的地方。课堂这样喧闹的地方总是让人烦躁。”
“明明只有老师一个人在讲话,哪里算得上吵闹?况且去了别的地方,到处都是学生,不是更吵吗?”
这些念头同时或者先后不一地涌出来,并不一定遵循交谈的顺序。这句话还没说完,反驳就已经攻击到了其所有的弱点,毕竟只是心思,真如电闪般迅速,完全等不及以言语来表达。若是能够不需要介质就呈现出来,人们一定能看到无数信息像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柴火,或者像扯得稀烂的渔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错纵横。
人的心思多半就是这样,毕竟不是为了成为电脑一样的逻辑机器而进化出来的。
好容易熬到下课,孟良逃也似的离开教室。
香白大学的本科生也是采取选课制,班级的概念不强,所以同学之间的关系松散得像气体分子一样。因为孟良是半路转来的,和专业的同学们不住在一起,所以更没有一个人在乎孟良去了哪里。
学校最有名的风景是泮池,半月形的,坐落在学校的中央,正对着图书馆和教学楼,可能在风水上有什么说法吧。
孟良坐在泮池边上,望着清澈以至于暗淡的池水发呆。脑袋里一片空白,心思浮躁得自己都感到厌烦。明明离得最近的人都在十米开外,他却像被簇拥在无数人的喧哗中一样。
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似的,孟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挤压着,他甚至能听到血液那高压水枪般喷射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来回不停地踱步,心里莫名地一阵阵发慌。
“难道是得了什么病吗?”孟良摸摸自己的左胸,心脏的跳动平稳而有力,完全不像感受中那么疯狂。
孟良重新坐了下来,努力放空脑袋,平复心情。
他闭上眼,不再与内心的自己争吵,而是仔细地感受着外部的世界。
因为此时是上课时间,所以路上的学生并不多,最明显的声源反而是树林间叽叽喳喳的鸟雀;清新湿润的湖风温柔地安抚着自己,平静的泮池能包容所有的不安和躁动;温暖的阳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陪在身边。
一种奇妙的体验:体内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吵闹,体外却一片和谐静谧。
“人家都是闹中取静,我却是……”孟良苦笑着,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自己。
如果说平常时候人像一个容器的话,那么此时的孟良无疑是反过来的。体外的一切才像是孟良精神所囊括的,体内无数的噪音反而变成了精神之外的东西。
如果说宗教里说的“至高体验”真的存在的话,孟良认为就是这样了吧。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难道就是形容这种感受?
孟良的精神完全超出了身体的限制,不依靠具体的感官就能够感受到外界。他沉迷于这种体验,完全忘记了时间。
空气燥热起来。太阳用光线将孟良洞穿,反复烧烤着。
孟良被热醒了。是的,他从安眠中醒来。
看看手机,孟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倒在椅子上睡了两个多小时。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梦幻罢了。
孟良揉揉鼓胀的太阳穴,脑袋有些发晕。
虽然状态仍然不是很好,但已经不像早上那样浮躁了。
中午炽烈的阳光不独炙烤着孟良,一切有情众生无情众生都被架在火焰上。
孟良躲进泮池边上的小树林里。水具有良好的比热容,所以阳光虽然炽烈,但泮池边的气温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要不被直晒着就没有关系了。
孟良正想靠在阴凉的石头上继续发呆,突然察觉到一只虫子正趴在那里,他连忙腰腹用力,止住了“躺”的动作。他回转头向石头望去。
嗯?
不对!
自己的动作像是一组被打乱的照片一样,顺序完全错了啊!
孟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看到那只虫子!“转头去看”这个行为是在自己停下来之后做出的。
“幻觉?”孟良惊疑地想到。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说不定是之前无意间瞥到的,然后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他的眼神飘忽起来,像一个丢了钱的吝啬鬼一样趴在刚才那段场景画面上一点一点地搜寻着可能失去的记忆。
但是正常人类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的,没有谁能像摄像机一样记录下所有的细节。
孟良遗憾地从记忆之海中退了出来,他怀着一丝微渺的希望看向那块石头,但哪里还找得到什么虫子。
或许是飞走了,孟良自我安慰道。
但阴霾已经覆盖了内心,孟良再没有心思在这儿呆下去了。
但是能去哪儿呢?孟良边走边想。
不,应该说自己想要逃离什么?
他停下脚步,眉毛渐渐挤到一起,沉痛地盯着眼前的空气:我难道是要逃避自己吗?
一种愤怒向他袭来,孟良像是他者一样审视着自己的行为:我竟然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又要逃跑!又要逃跑!无论是不是幻觉,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竟然感到恐惧而再次逃跑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逃避,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但要怎样才不算逃呢?
只要知道刚才的自己下意识地想去哪,然后反向为之就可以了吧。
孟良以第三者的视角重新回忆起刚才的心理活动:我刚才,好像是想回宿舍来着……
孟良嗤笑着想到:鸵鸟战术?遇事不决躲被窝,真是令人羞耻啊。
那么按照正常时间表回去上课?孟良想想,又觉得不妥,现在是上课时间,自己随意进去不太好。
先随便逛逛吧。
孟良环顾一周,发现对面正好是美术学院。
美术学院就落在泮池环路的旁边,旁边是一大片草坪,周末的时候会有很多附近的人家躺在这里晒太阳。美术学院和草坪之间有一条小道,连接着泮池环路和学校外环,边上竖着一列雕像。平日里匆匆经过都未细看,孟良停在岔道上想想,决定今天就去瞧瞧。
他没有一点美术基础,完全看不出这些雕像好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并不影响孟良的兴致,他看雕像前的简介。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仔细看过,然后在对那座雕像点点头,好像大家就这样互相认识了。
巨大的咆哮声打断了孟良的行动。
一群野狗从草坪另一端狂吠着向他冲过来。
孟良本能地想要逃跑,却被自己阻止了。
来不及找棍子或是其他什么趁手的玩意儿,四五只狗已经包围了他。
前后各两只,还有一只不知道在哪里。
前面的叫一下,后面的也跟着叫一下。孟良首尾不能兼顾,一时间有些窘迫。
不能再拖了,必须冲出去!包围圈渐渐缩小,野狗都压低了尾巴,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吼声。
孟良突然发力向着面前那只野狗冲去,并发出大声的吼叫,想要吓退对方。
对面的野狗也确实让开了道路,闪到一边。
计划过于顺利,孟良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直觉性地改变了冲刺的方向,仍然向着那条闪开的野狗冲去。
身边一道黑影划过,扑中了孟良的影子。
孟良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敏感,抬脚一踢,正中面前那只野狗的腹部。
那只野狗打横着甩出去半米多,打个滚,又重新冲了过来。
但孟良已经成功冲出了野狗们的包围圈,现在所有的狗都在他身后。
他没有继续逃跑。
孟良转过身来,面对着这群凶悍的野狗,嘴唇有些发干。舌头舔舔自己的虎牙,轻微的痛感让他感到有些愉悦。
不对!还少了一条狗!
身旁的树丛里有些异常的响动,孟良慢慢地向后退,好让第五条狗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不是旁边。
狗群也紧跟着压迫上来,孟良挥出手作势欲砸,领头的那只微微往后一缩,复又紧跟上来。
孟良仍然慢慢地向后退去。他现在有些尴尬了:没有人经过这里以帮他打破僵局,自己离退回大路上又还有一定的距离,那群野狗随时可能扑上来。
树丛里的狗眼看孟良就要离开自己的攻击范围,于是赶忙钻出来,跟着队伍一起向孟良迫近。
孟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变得越来越恶劣。
“呀——”一声尖叫从小路对面发出,同时吓到了他和那群野狗。
只见一辆自行车飞快地从狗群后面冲过来,并携带着高分贝的尖叫声。
“汪呜呜”的一阵乱吠,野狗们被冲得七零八落。
“跑啊!”那辆自行车大声地吼道。
孟良如梦方醒,转身就跟着自行车向大路跑去。野狗们只追到岔路口就不再追了,孟良和自行车又逃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多谢了!”孟良气喘吁吁地向对方道谢。
对方也是大口喘息着,转过头来,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这时孟良才看清对方的模样。短短的头发,细长的眼睛,脸有些尖,像只狸猫。总的来说,是个蛮耐看的女生。
“你怎么会和一群狗对峙起来啊?”对方有些奇怪。那条小路平时也都经常有人走的,但从没见过谁被野狗围攻。
孟良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刚才正在那儿看雕塑呢,那群狗就跑过来了。”
对方惊讶地看着孟良,“你是美术学院的吗?”
孟良笑了起来:“你看我被狗追着咬的样子,像是它们经常能见到的人吗?”
对方也轻轻笑了起来,眼睛眯得细细的,眼角还稍稍向上勾。
真好看!孟良莫名地想起一个词儿,“媚眼如丝”。
对方见孟良盯着自己却不说话,偏偏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孟良。
“还未请教芳名。”孟良有些紧张,突然切成了戏里书生的口吻。
“哈哈哈哈”,对方爽朗地笑了起来,并没有故作淑女地掩口轻笑或者顾及孟良的面子而强忍住不笑。
孟良看着对方,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叫江胜男,江水的江。”对方笑盈盈地回答道。
一个很俗的名字。
孟良自我介绍道:“我叫孟良,孟子的孟,良好的良。你是去上课吗?”
江胜男点点头,“英语课,中级阅读。”
“啊,正好顺路呢,我也去A楼。”孟良撒了个谎,待会儿的课是在C楼的。
江胜男好笑地问道:“你也是上英语课吗?”
孟良摇摇头,“我去年就上完了。”
“嗯?”江胜男一挑眉头,“你是大三的?”
孟良得意地笑笑:“我可是学长哦~”
“嘁,”江胜男撇开头,翻了个白眼。
两人明明才刚认识,言语间却已如老朋友了一样。
不长的路在两人谈笑间很快就走完了。
“多谢你救了我。”临别了,孟良再次真诚地感谢道。
“没事啦,举手之劳而已。”江胜男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大气。
“作为报答,我能请你吃晚饭吗?”孟良笨拙而急切地表露出了心意,脸上还挂着自认为绅士的微笑。
“好啊,有人请客谁会拒绝啊~”江胜男故作市侩状,脸上却是一派纯真。
“我加下你微信吧,到时候好联系。”孟良感到梦幻般的幸福,真是好运!
男人总是喜欢请漂亮的女孩子吃饭。
孟良记不起是哪本书里的话了,但像对方那么聪明的女孩,一定猜得到自己的意思吧。他脸庞有些发热,总觉得像是谎言被戳穿了似的。
整个下午就在美好的幻想中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