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能哭的。一年前，自己产下三子，二子葬于人腹。那时候痛哭流泪，却依然反抗不了命运，我知道，自我们降生之时，命已使然，所以我不哭。我护得一子，便需护他半生周全，他能活到几时，全是他自身造化，我护他不挨饿、不生病、无苦痛折磨，任其成长。可我们的生命是否太过须臾短暂？无非三五年光景，却生死永隔。若你在那边世界，切勿入了畜生道，即使入了畜生道，也别转世为狗了，能飞的，能游的，能跑的，至少做一个不会被铁链拴住的，不会葬于人腹的，至少有你想要的自由的物种；切莫入了人道，如若那样还不如在那边世界安心待着；你比我那两儿好，至少你看过这个世界——他们连双眼都还没有完全睁开；至少你的骨头都在——他们就剩下两个不可消化的头盖骨，还是敲碎的。我且把你的尸骨埋在树下，总好过被蝇蛆玷污，连死都不得安生。若是在那个时间，还能找到我那两个弥留的无知小儿，求你在往生路上，照顾他们一乘，替我这不称职的母亲敬一份心意罢。
夜晚，昏昏沉沉，母亲这般喃呢着，收拾着舅舅的尸骨，有些骨头上还残留着肉渣，那味道确实是馋人的。那一只狗即使多人分食，也不可能一餐吃完，所以今天扔几块骨头，明天扔几块骨头，一连三天，母亲都是这般祈祷着，默默的把舅舅的尸骨捡起来，埋在香樟树下面。她埋好土，然后看看那古老的树，像是把这枯皱的树干当成了墓碑一般。
雪下了三天，第四天开化，原本被雪厚厚盖着的土地露出表面，一部分化成雪水流出院子，一部分自然的渗了下去。那天没化完的雪被扫到了树底下，就在母亲埋骨的地方，高高隆起就像是一个坟包一般，那雪白里夹杂着土黄，血红，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第五天凌晨开始起雾，地上接了霜，这化雪的日子确实比落雪的日子来的冷，以致这霜逐渐成了小冰块，待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像是一夜间落满了钻石一般，灵灵微光，灼人眼球。只是这主人家院子里结的小冰块，确是红色的，时至中午才融化干净。
那几天母亲的表情是一脸漠然，像是她老早就知道这结局一般。她伏在太阳底下耷拉着耳朵，无精打采。我不知道她的魂飘到哪儿去了，应该是在想念那些死去的亲人吧，还有别的么？她估计会想今后，想她还能够活多久，想是否要这般努力的活着，还是寻求解脱呢？她还在念及和人类之间的感情么，还是那些鬼话只是她嘴上说说的——她心里都明白？我有些看不懂她了。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恍惚间，已到了人类最盛大的节日，春节。这是个举世欢腾的日子，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新衣鲜亮，欢聚一堂，围桌而坐，高谈阔论，来去行觞，杯酒错横，不到酒足饭饱，不到夜半子时，这相聚是不会结束的。而在子时，夜的最深处，又会绽放出比青天白日还绚烂的烟火繁光，婀娜多姿，璀璨夺目。这烟火据说是为了赶走怪兽年，而我自小变没见过这样的物种。只知道，那一晚，惊扰了许多人的梦。
大年初一的早晨，女主人起来收拾昨夜留下的残羹剩饭，把一堆干果壳分挑倒在树底下，把食物残渣倒在我们的碗里。母亲过来细细嗅嗅，从中挑出一根斩断的腿骨，然后又埋到了香樟树下。
这下，你的尸骨全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回过身，看到我耷拉着身子毫不动弹，分好没有起身吃东西的欲望。而我，自那天开始边对母亲冷冷的。
我又开始厌食了，只是不是为食物作恼，而是我依然沉浸在那天的血腥中。风大雪大我感觉不到，食物多香我也闻不到，我打着心结，却怎么都解不开。人类会缅怀先人，会处置先人的遗物。舅舅的遗物估计就只是那条铁链吧而且所有权还不是他的，而且是把他困死在这里的铁链。真是讽刺。那条有些锈迹斑驳的铁链此刻无声的横在地上，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显得颓废，沮丧。前些日子它浸泡在雪水里，这些日子受着暖阳日晒。而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是那副死态了。我时长出现幻觉，看见舅舅还在还会过来嬉戏，唯有那一刻会是开心的。
母亲。好几天，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舅舅走了，自由了，你不必摆弄他的尸骨，他不会在乎的。
母亲说道，活着的人不就是摆弄死者的尸骨的么，他不在乎，我在乎。
您不过就是求一份心安理得罢了，为何你当时不救救他？
这是他的命数，我们...改变不了的。她的眼神里有哀求，在求我不要责怪与她；她也是伤心人！可唯有此刻，伤心人确是不能够理解伤心人，两人相互诘责，数落，就像仇人一般。
孩子，今年我们三个，必须得死一个！母亲决绝的说道。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道。
你见过有几家几户庭院内养了三只大狗的？寻常人家有一只看家护院就够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
你舅舅比我知道的更清楚明白！这是他跟我说的......
我愕然沉默，说不出话了，只听得母亲继续说道。
你可以去看看那根铁链，上面有一个口子是被你舅舅拽开的，也就是再一两天的事，他就可以从这户人家逃出去了，只是...这就是命！说道最后，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着往下说了。
可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你我？
这便是他安排的，我们三的死亡顺序吧，当你了解人类，你会明白这些的。母亲不和我过多言语，我们之间的对视也不全是温柔，她的眼神里有一股决绝，就像舅舅望向我的眼神一般。
要么死，要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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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链的端处，确实有一个开口，快将近一指来宽。那节最为脆弱的铁链已经变形，诚如母亲所言，若是再有一两天，他便自由了。原来那些个风雨夜、嘈杂时，舅舅不遗余力的拽着他，竟是如此打算的；他吃的那么壮，也是如此打算的；苍云走狗，他在某一刻望天的瞬间，就决定这般做了吧。只是他或许脱得了这根铁链子，却没能抵得过命运的桎梏。
终有一天，你也会这么做的......我想着他这句话，突然明白，若是我还局限于和这屋主人斡旋时间，我的下场无非也就这样，我们，在人类面前，无非是'好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母亲，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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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母子的关系有所缓和，每天她都会跟我说她所知道的外面的世界。其实她的世界很小，无非也是这个村子条条道道的角落，最远的一次，是跑到了西边的邻村，在那和一只土狗有了一晌欢愉。她把本村的条条道道角落都跟我说，我会蹭小主人带我出去溜达的时候一条条的熟悉。当然，她也会跟我说一些她不确定的，这些事情都是从这个院子里来来往往都人那里听来的，虽无从考究，却也十分有趣。相比于舅舅善于观察人心，母亲更善于记录人类的言行。
母亲说，有几类人是要远离的：拿刀的屠户——这个自不用说，杀气太盛，自然不好接近；笑脸书生，就像狗鼻子股耳朵那样的；还有就是无端给你东西吃的，乐意带你回家的，给你许些诺言的；这些人比拿起石头砸你更为的可怕；母亲说，嬉笑孩童、孤苦老人，若能陪他们一程便陪他们一程吧，他们不会亏你。
还有呢？
还有的，便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的，看人看眼睛，心性纯良的人眼睛干净清澈，诡谲莫测的人往往眼睛深邃黑暗，诡谲的人吸引人，却切莫长久相处；对了，还有一类人，军人，他们往往不是什么坏胚子，可以和他们相处！
也是有例外的。我说道，看了看老主人。
母亲看着我，欣喜的说，孩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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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有时候并不是欣喜，而是痛苦的一件事。由内说，身体的骨骼、肌肉、经络都在伸张蔓延，会伴随着些疼痛酸胀；由外说，长大意味着你经历过苦痛挣扎，从苦中逐渐练就足以面对世界的心性，还得将各种的知识思想强塞进不喜欢它们的脑子里，去到外面，未必是一件爽心的事情吧，只是我们一心向往着，便也这么走着。
那根铁链已被老主人收到墙角，我看着它，仿佛还能够流出殷红的鲜血来。
我拽了下脖子上的这根铁链，它发出了得意的嘲笑，似是我永远挣脱不开似的。这人类用火与铁锻就的链子确是这般的牢固，我狠狠的拽了几下，除了脖子变得生疼以外，没有别的变化。我这根链子还没有舅舅那根粗，可舅舅那根铁链分明有了个口子而我的......
自那天始，我犹如舅舅亡灵附体一般，开始像他那样拽动铁链，时重时轻，时急时缓，时不时的看看铁链上时不时松了点，时不时又崩的如弦一般。为此时常力竭而坐，便想起舅舅，那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却在这一件事上卯了半年劲黑狗。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太弱了吧，我都不知道去年自己是怎么样把他逼到墙角的，是他在让着我么？这还真是讽刺，就被这黑狗耍了一年，还没办法找他确认！
香樟树冒出了新芽，早晨院子里有浓郁的香氛味，春雨绵绵密密、酥酥软软，你看这空气，可以看到一个个细小水珠仿佛摆脱了重力约束，在空中随风而舞。细小的蜘蛛丝扛不住细小水珠的粘连，沉沉的坠着，顶端一只小蜘蛛寻丝而下，品尝着朝露的甘美。山风清悦，还带着几分寒冷，只这竹涛随风而来，惊起燕雀萦徊。
悄无声息的，这便是春。时间似乎走得快了些，我这铁链还没有松开点，又是一个情谊缱绻的季节。这水珠粘在鬃毛上，好不舒服，使劲挠着痒痒，冬天的那层软鬃便和雪一样刷刷而下。
母亲，我开始褪毛了？
母亲含笑道：这是个好现象啊。
可夏天还没到，天气也还没热。
和那些无关，只是说明你长大了，比去年更加壮实、健硕，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需要褪毛，你的身体需要长大。
那是不是，我就可以拽断铁链了？我开心的问道。
母亲不语，沉默许久似是做了一番挣扎，然后说：想拽断铁链，光有一腔蛮力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得学着怎么起使用它、控制它，怎么提高这种力量的耐力。还有，更为重要的，是时间，你得耐得住性子。
你确定打算走了么？母亲问道。
我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那不然呢，母亲也说了，寻常人家养一只看家护院就够了，难道我留下来看着您，或者您看着我，被活生生的杀害么？我的语调低沉下去，语气里慢慢的也有种谴责的味道。
良久，我们都不说话，只是任风吹——吹得尽深埋在心底的怨怼与苦痛么？
孩子长大了，总该去外面闯荡；不被这四面墙困住，总是好的。母亲悠悠说道，不知觉眼睛里却有毫光闪动。
母亲，我们和人类之间，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四面墙，是人类造的，而不是我们。
她安静的坐下，心里的失落是层层叠叠的不可计数。她自打出生便有所相伴，母亲走了还有兄弟，兄弟走了还有孩子，可如今孩子也想着离开，突然发现自己孤苦伶仃，无所依靠，竟是连香樟树上的叶子都不如。还是你们好，来的时候成片而来，走的时候结伴而去，是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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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照旧，苍云走狗，雨该下下，天该晴晴，往来的人送走一波还会再来一波，这情债还了一点无非再积攒一点。
母狗一天天都待在墙角颇为安静，而这小狗一天天活跃异常，来往的人会注意这对母子，而日久天长，无非也就成习以为常了吧。
物换星移几春秋，春去秋来几多愁，小狗长成了一只大狗，这老树又开始落叶了。
厚厚的落叶，像一层被子一样盖着树根，我抬头看天，又回头看看母亲——她的眼里是更为辽阔的天空。
似这就是剩下时光，这便是最后念想。
我站在母亲边上，已比她高出一个头。今年的她并不显得消瘦。像是做了觉悟，自夏开始她便使劲的吃，尽量使身体看起来强壮。的确，她毛发油量，四肢健硕，看起来正值生长发育的时候。可去年她分明说过，有时候，吃太多了，反而抗不过冬天。
其实我也成长了不少，即使在漫不经心的情况下，我也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在跃跃欲试。这跟当初咬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力量听我指挥，不会失控，我已经驯化了心中的那一头猛兽。即使我不说这些，光从外表上看，你也可以感觉到不可一世的威严，这感觉真的像狼一样，只有我不想做，没有我做不到。
而脖子上的铁链也已经拽开了一个大口子，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拽断。在这节骨眼下，我却犹豫未决，迟迟不肯使那一下劲。
这时间过得真快啊。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到秋天了？
时间一直是这脚步，是母亲心累了，不察觉，便到了秋天。我说道。
母亲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艺术品一般。我的毛发比母亲的更为棕亮，摸上去也如针刺一般。四肢上的肌肉显露着线条，眼睛直如能够射出光线一般，四爪有力，呼吸沉稳。
噗嗤。她笑了出来，孩子，你长大了。这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一开始听着开心，后来逐渐不耐烦，现在听着，却是挺心酸的。我一时语塞，想不到如何应答。她转身回去，却是止住了脚步。
孩子，差不多时间，就走吧！何必留恋？
我.......放不下母亲。
这世上的事儿，若你时刻都担着，这活着便了无意思，我生你养你，也并非要困你一生，你且去，若是有心，夜半回来陪我在墙外说几句话，便是好的。
母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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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迟早都会到来。在节气上，11月初就开始进入冬天了，只是这气温，这白雪皑皑确实各地都有差异的。今年诗歌暖冬，因此在11月末的时候，还是不是可以看到人穿着短袖打着赤膊。不过这挺好，至少我们母子可以相处的时间多了一些。
狗耳朵不期而来——若不是他，或许舅舅还活着——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到访，老主人也显得意外。他依然是西装笔挺，看着像一个有名望的成功人士。进屋的时候向着我们窝着的地方笑笑，顿时不寒而栗。
他和老主人在屋里商量着什么。期初老主人不答应，后来女主人也加入进来，连小主人也对狗耳朵的提议拍案叫好，他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半晌过后，老主人端着一大盆食物出来。
这饭还真是香啊，应是加了些高汤在里面，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剩下的。我抵不住这诱惑，便大口吃起来，还没等吃到一半，老主人把饭盆端到母亲面前，蹲下身，抚摸着她的脑袋：
吃吧，不够的话屋子里还有......
我第一次看到老主人这般温柔的陪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吃饭，还不是陪她说话。想来他们之间的情谊并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通的，想来母亲这么维护人类未必和这没有关系，想来母亲......或许在这家里......不会有事儿......
想来......想来......
我#......这帮人渣居然......迷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