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节，闹完龙灯，村里的人就商量着帮人挑脚去挑南盐了：州府里的大盐商召集附近农民一年两季（秋凉，年节后）去打短工挑南盐，有些人家日子宽裕，凑上十块大洋，也随队去广州挑上一石盐巴，更有些家中光景艰难的妇人，也随去做点小生意，顺道带点盐巴回家过活，总比在家熬硝下饭强。这一去来回少则20多天，多则一月，大家算着，回家也就是插秧的季节了，赶得上。
俗话说，盐出五味，可当时盐贵如金，最高达一石五斗谷或两块银元买一斤盐，很多穷人熬土硝盐解淡食之急，一些人被迫到广州挑南盐，罗家村的丁男每年要么帮着盐商一年打两回短工，或者竟至于凑足了十块大洋，就随着盐帮，自己挑了一石盐巴回来，家里一年的吃食也就有了着落。往年成森家都是由成森爹帮着盐商打点零工，自己也捎带点盐巴回家，顾着一家的一年的用度，倒是够了，这几年成森爹卧床，这个生路就断了，成森娘无法，闲下来时就带着小毛头到自家的马桶边，刮下那层最厚的结块，熬过几滚，就可以就着下饭了。这一年，成森爹下了世，成森娘就与成森商量着，“要么干脆娘今年也帮着盐掌柜的挑一回，你就在家看着家。这个盐实在吃着是腻烦了。”成森不由得努一努嘴，“娘，你就叫那个贱货去。家里的事情她又不做，反正小毛头也不要她。”时云这会儿又大着了肚子，倒是往春生家里跑得少了，安心在家纳点鞋底，纺点纱织点布，一年下来，倒也到手几个钱。
成森娘想着也是，时云田地里的活儿不在行，小毛头呢，也不亲她，自己去了，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没得苦了小毛头。没成想，去找时云一说就成了，成森娘心里不由得又有点嘀咕，“估计野男人要去，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是的，春生也是要去的。上几天天春生就对着时云说，这几天不着家，他要随着去挑南盐了。时云当时心思就活了，寻思着要去与婆说，家里这几年吃土硝盐也实在是不成个话，干脆今年就让她去挑一回，也寻个几斤盐巴带回来，没成想婆婆竟然主动来说，她不由得大喜过望，顺手推舟地就答应了下来：好在月份还不到，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来也怪，生了这些孩子，虽则只留下了小毛头，她却只瞧着小毛头不顺眼。
这个工作则由时云负责了，时云也乐意，这一次出发，时云算着，回家刚好生下了孩子。商量下来，成森娘与时云就各自准备，成森娘准备了点鸡蛋、竹篮等什物品，时云则把自己手织的几匹布包上，寻思着到了韶关城，等好好看看，挑上点时新花洋布，还得给春生带点洋火，那个东西，时云也看到灵生用过，噗嗤一声一划，火就点着了，比打火石可是时新多了。
盐商派了一个领队，大家在后相跟着，每个人的挑子里，都放着沿途要卖的什物。走得了一天半，到了耒阳，大家就地歇下，丁壮坐在一块，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拉着家常，“听讲这边打仗，不晓得盐铺还开张不？”一路过来，也稍稍知晓点时局，说到这里，有几个就烦躁起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这几个泥腿子，在哪里不是过活。”
“对对对，军爷们打起来，我们这几个干脆就去给军爷当伕。”
“当伕有你好日子过？”其中一人眼睛睁大了升高嗓子说，“我娘舅就是被军爷拉走的，现在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军爷挡着，哥几个去给大户人家打短工，一天也能捞着饭吃。”想到打短工，大家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各自开始打开家里带来的炒米，就着路过村子的池塘里的水泡过了吃。家里女人日子过的仔细的，也会带了一罐子腌辣椒、豆角什么的，大多带的倒是腌萝卜和霉豆腐。
时云带的也是炒米，难得还有一袋炒豆子，一罐子腌萝卜。时云心头不爽快，春生这个死鬼明明说好了要去了，临了却不见了人，早起赶路，时云还特意去推过门，竟然就无声无息了，芹翠倒是在的：她一家五口人的吃食，每年就靠着她走上这么两个来回。
“时云，春生这次没有来？”芹翠用胳膊碰碰正在吃东西的时云。
“他来不来管我什么事？”时云知道芹翠来着不善，自从那一晚打过了架，芹翠一盘火赶着春生，春生倒是冷了下来，田间地头见面，芹翠也没少找时云打口角。
“哎呦，怎么不关你的事？”芹翠的笑声像一把刀，“你都是过了明路了，婆与成森都不管你了。”她啧啧叹息着，“你婆都放话说，好歹小毛头是她罗家的种。”说着，不由得捂着嘴嘻嘻笑了起来。
“你这个****婆，”时云正因为春生没有来，没有心绪，心中懊恼，一听芹翠这么不三不四地说着，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两边生，一把上去抓住芹翠头发，兜头就给她一巴掌，“啪”的一声响过，芹翠不由得一愣，她没有想到这个婆娘会撕破脸皮动起手来，回过神来，她也猛地一把抓向时云的脸，时云脸上马上先出两条血蛇印。
看着两人扭住一团，这一队人马中，他们也没有个亲故，认识的男人知道他们的根底，不由得在一旁喝起彩来，倒是临村的几个妇人，看着不过意，上前来死命劝开了。
时云退下，摸下了一手血印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芹翠则在另一旁两手一叉，“你这个卖X的，你以后没下场！”
“我没下场？你有好下场？”时云不由得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
“我当然有啊，”对方一听她这么说，不由得笑起来，“我再熬过几年就讨媳妇了。”
“你这不要脸的也有女子要上门来你家？”时云不由得拍掌大骂。
“偏生就由女子喜欢上我家门，我家也就早聘下了一个。”“我好心告诉你不得，你婆婆与你小毛头早说了，等小毛头成人，就要赶你出去，看你到哪里落脚。”
“小毛头是我崽，他是我生的，他不敢说这个话！”
“哼哼，你的心都不在他那，小毛头把你还当个娘啊？”
时云又要冲上去，队伍里领头的开始叫着出发了。时云不由得恨恨地跺上两脚，朝着芹翠方向吐了两口吐沫，芹翠也回啐了两口，才相跟着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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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告诉你不得啊！”时云突然有点紧张，她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她似乎听见了“春生”两个字飘进了她的耳朵，“人家春生聘了对方个媳妇，你莫讲了。”两个妇人在前面咬着耳朵，吃吃地笑着，“人家这次没有来，是要乘着农忙把这大事办了。”
“哎呦！”对方不由得故意惊叫起来，“老嫂子呀，这东西是这样的人哈？自打他自己婆娘过世，每去一个地方唱戏，都要有一两个妇人害在他手头！”
“恩恩，老嫂子，你不晓得，”对方作势四下看看，“单我们自己村子，就有这几个。”一路赶路，气喘吁吁，她还不忘伸出了几个指头比划着。
“亏良心呢！”对方点点头，“亏良心呢！”
时云呆呆地望着前面的路，木然地走着，“果然，”她想着，“这段日子撇开我，不见我，又说要来挑南盐，又说这段时间见不着，原来都是有打算了。”时云默默想着，心里的疼更甚于被芹翠抓破的脸。
虽然一路上炮火不断，罗家村的丁壮们倒是有惊无险地到了韶关城，由盐商的人带着直接去了时常买盐巴的那家商铺，由于时局大乱，老板想着盘店铺另谋出路，对这一队人马也不多加招待，不过在价格上反而比前几年便宜了不少。有些刚娶媳妇的后生本想在城里多停留一天，新媳妇交代了，扯点时新的花洋布，还带一两双时新的鞋面回去。老板一边摇头，一边劝说大家赶紧出城，“等不得，到得大帅来了，拉伕还算运气，乱战打起来，可是要吃枪子儿的。”
在众人正惶恐之时，掌柜的突然又神秘地狭狭眼睛，“我这里有一个你们州府的人，是道上兄弟，这几天也要赶回去，你们就跟着他一块。”
这个阳运栋的汉子被介绍给大家的时候，大家的心都安定下来，1米8的个头，黑脸膛，粗枝大叶的叫人放心。
与运栋同行，的确给大家带来了很多方便，尽管这条路大家每年都要走一趟，来回一个多月的消磨，沿途也结识一些村民，可以留宿，可以借火，但是运栋的加入，不但沿途使空气活跃起来，同时，在偏僻的村子，也总能弄得到一晚留宿，到了郴州、衡阳，再行八十里，就可以到家了，还可以赶得上春耕，大家都这样盘算着。
运栋好说一些道上的事儿，小伙子们爱听，大家都打听清楚了，运栋属于洪班，这次到广州来是为了联系道上的兄弟，有小伙子莽撞地问是啥事，运栋笑而不语，老成人则敲着小伙子的头，提醒他注意规矩。也有知事的想打听运栋在堂口的排辈，运栋也总含糊，大家心里明白，估计也就是个小喽啰。但是，在罗家村的小伙子们看来，总归是个大人物，有小伙子当场就表示入伙的决心，但随之又犹豫了，怕回家娘老子爷老子要骂要打的。
运栋也好说写荤话，小伙子大爷们更爱听，一旁几个媳妇儿就红了脸，唾骂，“这砍刀死的。”
一行人一路走着，遇到合适的村子，也就在大坪里借宿一晚，遇不到合适的，可就是在荒郊野外的露宿了，到了晚上，挑夫们就唱起来，唱得是什么呢？“上连州，挑南盐，来回十八天，难难难！十人去过九人烦。人虎官虎极凶残，山路险，难攀登，多少健壮男儿汉，个个都为难。人传人，年传年，养崽切莫挑南盐。”声音哀切。走到不了一天的光阴，渐渐觉得路上的行人越发躲起来，大家的形色匆忙，多背着大包小包的，拉着小孩，还有大户人家的小脚女人，也在后面相跟着，大家互相传言，“城里头打起来了！”一听打起来了，大家不由得有点凄惶，遇到过强盗，遇到过土匪，没成想到这里倒是遇上了兵爷，寻思着这一时半会着不了家，一路上的脚夫，那个唱词就更见凄凉。
到得第二日，前面的队伍就彻底不动了，前面的人有传过话来，桥炸掉了，要走，得绕回韶关，再寻出路，女人们就瘫下来了，埋怨着家里的冤家。
城里打起来了，有钱人没钱人都要雇车逃命，东方刚刚鱼肚白，车的前方涌动着大批的人马，也有吆喝着、对骂着，“老乡啊，我们还是得赶紧赶路，不然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知道在哪里就吃了枪子儿呢！”运栋也着急起来，可是正要吆喝着大家伙儿继续赶路的时候，妇人群里突然起了骚动，中间传来女人的叫声，循声望去，正是时云他们，时云被围在中间，三四个女人正慌乱地大叫，“快生了，快生了吧？”运栋一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大肚子女人他是早就注意到了，他运栋一生虽然经历了一些妇人，但是，对于这样怀着身孕的女人他是不会去撩拨的，一路下来，倒是与另几个妇人调笑较多，对时云是没有加以注意的，“这会儿来这一着，晦气！”。运栋不由得在心里怒骂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