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森爹这样在床上躺到第五个年头,时云又生了两个孩子。
几十年后的罗久生,在台湾回忆起自己的爹娘,他对孙子志浩说,“我娘生下我才十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她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母亲。”
时云的这两个孩子,都是生下没有几天,就长了满嘴白色脓泡,仙娘也看过,医生也瞧过,孩子还是眼见着不行了。最后有人提供了一个偏方,“黑可以压白,不如用墨涂上去。”孩子被涂了满嘴墨,哭了几夜,最后也去了。时云为这两个孩子,倒是先后哭过几场。
“哪是哭毛毛呢?是哭那个死鬼呢!”成森娘对着妇人们,也不再避讳,这两个孩子,死就死了,“反正也不是我成森的种。”
“嗯那,老嫂子是这样的,”听着的妇人不由得把凳子挪移挪凑了过来,“老嫂子,你看人家芹翠,不也这样守着,她家公公就想得开。怎么着呢,你在外面找野男人,总得也相帮着家里,孩子也是你自己的,总比找个后娘好!”
众妇人连连点头,“老嫂子你忍一时之气,等着你家久生熬大了,就享福了。”当年的小毛头已经取了大名久生,九岁的小毛头,现在也可以帮着奶奶打点杂物了,奶奶与娘打架,小毛头就会站在奶奶这边,对着娘瞪眼,掰开娘扯住奶**发的手。
春生总会对时云说,“小毛头那个样子可真是成森脱了个壳。”这个时候,时云往往正躺在春生的怀里,时云不喜欢小毛头,小毛头也不亲时云,“他们一家都不把我当人看,”时云坐正了身子,眼泪不由得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为了你,名节也不要了,小毛头又这样子仇我,你到时也对我不好,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说哪里话去了,我哪里会不要你,我要你还来不及呢!”春生咯吱了下她,时云不由得破泣为笑,“你莫说这样的大话,你看你,对芹翠......总是藕断丝连的。”
“哎呦,我的亲娘,”春生不由得又要赌咒发誓,“你还信不过我,我什么事情都倒给你了,这个家就差不多给你管了。”
时云撇了一下嘴,“你这个破家,还不如我那痨病鬼的,我才不稀罕。”
“不稀罕这个家,你稀罕我这个人就得了。”春生对妇人可是有一套,“等你那边利索了,你就跟过来!”
时云不由得蹙眉,“这痨病鬼,咳了这些年,也不见过去,要写休书,也不肯,你叫我怎么办?”
“不急不急,”春生嬉笑着堵住了她正要争辩的嘴巴,“总有这一天的,到时候......”
“崽,这浪货都过了明路了!”成森娘锄地回家,遍寻不到时云,就会对着成森恨恨地说,“我小毛头都会帮我打下手了,养着这个X婆,现在连饭都不做一餐了。”
“娘,娘!”小毛头就会去隔壁的春生家踢门,时云蓬着个头从里面出来,若无其事的跟着小毛头进了屋。
春生不回家,时云也会相跟着去田地里,成森娘带着小毛头从那一畦锄过来,时云则一个人从这边锄过去,成森呢?挖红薯的月份,也会出来跟着捡一下红薯。田间地头,有人就会讪笑,“哟,小毛头娘也来锄地了,春生又外面去了。”旁边的人则哈哈大笑,成森娘不由得在对面恨恨连声,“这浪货,连先人脸都丢了!”回家两婆媳必定是一场好闹,
也有好心人会拉着时云,“你这个蠢婆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时云这时倒是软下了声,“婶娘,你是不晓得,我心里苦着呢!”
“你是蠢啊,堂堂正正让成森写一封休书,再去寻个好处,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有。你这可成个什么话呢?”
“婶娘,我婆不让呢......”时云不由得泪水连连。
对方点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婆也不容易,老的小的,都这样。”“可你这个蠢婆娘,要找也得找个好人家。”对方四下看过,“春生这东西,外头可不清白,何况,我们村里的芹翠.......”
“婶娘.......”时云含泪叫道,示意对方不要再讲下去,对方长叹一声,也就不再提起。
“我娘那时还与芹翠打了一架。”白发苍苍的久生几十年后想起这一切,仍旧不能释怀。
小毛头早就与奶奶睡做了一铺床,爷爷睡着那个小床,爹与娘的床时常是爹睡着,娘倒是有一半的日子不着家,奶奶不说,小毛头也就习惯了。
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隔壁可就大吵起来,小毛头睡得沉,奶奶可就早醒了,一迭连声地说,“这个卖X的,可就是报应呢!”还要爬起来,叫上成森一起听,成森嫌烦,拉上被子把头给盖上了。
隔壁是两个女声在吵闹,一人骂着,“你这死不要脸的,”另一个人则回,“你又算什么东西!”中间夹着一个男声的劝慰,“算了,算了,丢人呢!”其中有一个声音怒道,“你嫌丢人,你就不会干这等下贱事。”被吵醒的小毛头听出了这是自己娘的声音,不由得害怕,“奶奶、奶奶.......”连声叫已经下床的奶奶。
“我的乖孙子.......”奶奶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我小毛头跟着奶奶命苦。”一滴两滴湿润润,咸呼呼的水珠掉到小毛头的脸上,流到小毛头的嘴里,“奶、奶,别哭、别哭!”小毛头也要哭,他伸出手抹掉奶奶脸上的泪水,屋子的角落里,成森爹爹突然像牛一样嚎叫起来,引得成森又是一阵猛咳,奶奶倒是哭得更凶了。
第二天,时云红肿着眼睛回家了,成森娘也就不给她个好脸色看,“有本事卖X的,也就别死回来。”时云倒是不示弱,“哎呦,一屋子的死人气,我倒是不想卖呀!”
成森娘就要去抄家伙,时云倒早就拿着一条板凳在手,“要死就一块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时云被小毛头死死拉着,一边连声哭道,“奶奶、奶奶.....”成森娘不由得扔了家伙,捶胸大哭,“天爷呀,你就收了这个浪货去吧,造孽啊,我对不起罗氏列祖列宗啊!我小毛头命苦啊!”
这一年又要起春了,起春这样本来由成森爹带着成森完成的祭祀早几年就由成森娘与小毛头承担了,这一天吃过晌午饭,村里还有些人家放着稀稀拉拉的炮竹,成森娘准备了些菜蔬,催着小毛头快点,提着篮子准备出发,这时躺在床上的成森爹叫了声,“起春让我去吧。”成森娘咋一听他这些年第一次说出了一句囫囵话,不由得又惊又喜,但是她又有点不放心,所以最终是三个人出了门。时云则默默地坐在窗台下面纳着鞋底。
成森爹走在头里,常年躺在床上,一路走来虽然两腿有点晃,但是精神却是好,还与成森娘一路唠嗑,时不时会楼一下小毛头的头,小毛头对着常年卧病这会儿却说话利索的爷爷不由得有点陌生。
成森娘不由得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些年由于他的卧病,成森的病也不见长进,时云在家里为所欲为,“丢了先人的脸!”她说着,不由得又要掉泪。
“等你养好了身体,就叫成森写个休书把她。”她又不舍地搂住了小毛头的头,“只是苦了我的小毛头。”
小毛头现在已经有奶奶的肩膀这么高了,干活当得起半个劳动力了,农忙时节,帮人打点短工,也好歹可以糊口了,想到这些,成森娘的眼前又充满了憧憬。
在两亩水田中祭过土地,成森爹仍旧往前走,成森娘在后跟着,“你还要往哪里走?”
“山上还有两亩旱地呢?也得去拜一拜。”
“你不晓得啊,”成森娘举手自己拍了一个巴掌,“这几年,日子过的不成日子,小毛头娘又不守本分,我把这地卖给凉生家了。”
成森爹一听,也不加以责备,仍旧往前走,“也得去看看。”成森娘与小毛头也只得跟着。
拜过了两亩旱地,成森爹又说,要去看看自己的几块菜地,虽则今天气色好,但是到底元气跟不上来,说着就不由得一个踉跄要倒地,好在小毛头一把扶住了,“爷爷,还是回家吧,过几天再去看也不迟。”
“要看今天就去看吧,过几天就没天日了。”
成森娘毕竟是个有见识的老妇人,看着他今天没来由的精神起来,突然又闹着要出来看看田地有菜土,在一开始的兴奋之后,心头慢慢地又被愁云布满了。
果然,成森爹回去之后就不成气色了,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突然又叫着成森娘过来,成森娘心头慌张,摸着他的额头,不由得下泪。
挣扎了好一会,他才低语开始喃喃,成森娘将自己的耳朵凑近去,只听见他说,“毛头娘......你就由着她......小毛头.......”成森娘心里一急,大声叫唤,“成森、成森......小毛头、小毛头.......快过来看你爷爷。”小毛头正在外面与众小儿打陀螺呢,一听奶奶叫,赶紧放下陀螺走进来,“快,快,向你爷爷磕几个响头。”他奶奶早已经哽咽了,小毛头何曾见过这个,被这一吓,两腿早软了,跪在床前,成森是早已跪下了。成森爹在床上,试着伸出手来,喉咙一声浓痰咕隆了一声,手耷拉了下来,就再也没了声息。成森娘哇的一声哭出来,“死冤家,你就这样撒手走了,丢下这一大家子,我这个妇道人家可怎么是好呀!”成森爹躺在床上这些年,她也没有好声气把他当人看,对着他的死状,也想过很多次,心里恨恨地会说,“这样子拖累人,不如早点去。”今天他精神起来,突然能走动,她的心里却也着实欢喜,甚至谋划着要将卖出去的两亩旱地买回来,“等再过几年,给小毛头聚门亲,这个浪货就叫成森休了她,没得让孙媳妇学坏样。”直至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她才觉得有点反常,心里不由得慌乱,“莫不是回光返照,临死要来收脚印?”想了这些,自己又立马把这些想头截断了,“说不定呢,是真好了呢?”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现在是真去了,成森娘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成森与小毛头也抽抽搭搭地跟着哭。
人躺了这些年,后事是早就备下的:纸钱是现成的,薄板也早就准备了。烧过了倒头纸,按照村里的老规矩,丧事的一切事物都由村里人承担,家里人只负责当好孝子就行,成森娘在一辈子的忙碌中,倒是有了这几天清闲好好地哭诉一下自己的苦楚。
看着婆婆伤心欲绝,时云不由得有点凄恻,想着自己六岁上进门,公公虽则也是苛刻,但是,哪一个公公又不是这样子的呢,这么一个人突然就走了,家里也空落了不少,时云不由得也欲落泪。
帮着去请和尚的乡亲回来说,H府州正在打仗呢?大和尚也被请到其他地方去了,“今年请大和尚的地方特别多,都说是要打到这里来呢!”回来的这个人惊慌地说。
打到这里来?听过的人就觉得有点好笑。村里人也是有见识的,每一年的挑南盐,就是要到广州城去的,我们这小村子,兵爷才不来呢!
“听说这回来打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兵爷,是日本呢?”
日本?村里人除了挑南盐,连八十里开外的H州府都不去,没有人知道日本是什么人。
丧事还是照办了,请了几个外路的和尚也就办了。接下来,村里的丁壮就要开始春耕了,妇人与上了点年纪的老人,就开始准备着南下挑南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