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有一处水潭,受北面卡其斯雪水万年滋润而成。潭约三十里广,风景秀美,潭水终年清澈见底。又因北面如月,南面如日,唐人称之为明潭。加上唐国首席执政官李氏从德君祀堂立于潭中小岛。乃是西唐国人极为喜爱的一处游览赏景之地!
只是约莫十日前开始,以往熙熙攘攘的游人与无数漂浮的小舟都消失了。环明潭周遭五十里,由唐军驻扎接管。排排栅栏与无数持械的军士隔断了想要进潭游玩的百姓。
若是有人靠近明潭二十里,便会更惊讶的发现。向来神秘的国教‘空御’门人也密密分布。只是,大多数人都是一脸的紧张与忐忑。
一艘孤零零的小舟此刻正悠然飘向潭中心的那座小岛。船首,汉地来的老和尚眯着眼望向岛中那巨大威武的石像,沉默着一言不发。
西唐佛教最高主持亦仁站在老和尚身后一步。神色兴奋却又夹杂着不安,频频瞄着老和尚的脸色。欲言又止!
更后几步,三名相同绿衣装束的人并排而立。两男一女,右侧一人便是恭请老和尚来此的墨家孟让。此时三人与老和尚一般。没有言语,静静负手望着岛中石像。
小舟即将靠岸,亦仁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师尊,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老和尚转身,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从你设计你亦德师弟那日起,便无还转余地了!”
亦仁一脸惭愧,道:“弟子经不住八师兄的劝说,加之汉唐差距愈发的大。一时魔怔,给了师弟的处所。实在,实在....恳请师尊处罚。”
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唐人?”
亦仁愕然。
老和尚再问道:“还是华人?”
亦仁脸色青红,低头解释道:“入唐几百年,难免心有贴近。”
老和尚眼神难过,却也没加责怪。只是轻轻拍他肩头,道:“固守本心,闭禅十年。再想想当初为师传你‘天神道’的意义。”
亦仁稍愣片刻,便懂了师尊之意。他已知事无可挽回,双目含泪回道:“谨遵师命!”
老和尚笑笑,提着竹篮,转身走下小舟。在身后四人的跪拜中,独自一人向着岛中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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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离去良久,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岛上葱葱绿色中,身后的四人方才起身,同时定定望向岛中那座高大的石像。
忽的,左边那女子开口道:“一向温和的五师叔也要与我墨家为仇了!”
“五师叔不是与我等为仇。”一旁的孟让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低落道:“五师叔是来劝师傅,或者说帮助唐国的。”
“希望能控制在这明潭附近便好!”女子有些担忧的望了望远处忙碌的教中弟子,“若是太广,实在有些不好收拾。”
孟让神情同样,自我安慰道:“佛家手段慈悲,五师叔是不会太过激烈的。”
中间那人一直没有理会左右师弟师妹的讨论,只是沉默望着老和尚的背影。良久,方才向前来到怔怔发神的亦仁身旁,道:“师弟,先行离开吧。师傅与师叔的见面,不是我等晚辈可以承受的。”
亦仁以手捂面,泣声道:“当初一时差念,不想竟累至师尊。”
那人道:“当初吾亦是觉得师叔避世许久,俗间杂事早已不再他老人家眼中,才会鼓动师弟。今日情形,错不在师弟,而在秦厘。”
亦仁摇头道:“师兄当时之言仅乃诱因。若非亦仁心内蒙蔽,欲心做崇。岂会做出陷害同门师弟之事。自那日后,我心便不再平静,时时担忧害怕。今日之果,全怪亦仁自己。”
秦厘无言。
此时孟让上前道:“六师兄,此时自责无用,还是先请离开。我与师兄师妹还需时间布阵。若是缓了,怕是不能完全遮蔽。”
亦仁下跪,朝着老和尚离去的背影重重几个响头。不再言语,神情落寞独自驾舟离去。
亦仁一离开,秦厘即开口吩咐道:“落位,守住东南北三面。让西边的教中弟子撤开,只留六子护住中坛便可。”
女子大惊道:“六子岂能守得住?”
秦厘没有解释,只是道:“按我吩咐即可!”
倒是孟让望向西边,神色复杂,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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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并没有急着往岛中而去。他手持铜杖,缓缓绕着小岛而行。每行至六百六十六步,他必然停下脚步,以铜杖驻地,坐下低颂一段经文。
夏日的岛中本该是炎热而吵杂。但只要和尚路过静坐之地,仿佛有魔力一般。四周自然寂静暗幽,仅有铜环铛铛清爽之音。
时间已是近了晌午,他如此周而复始环岛一周后又到了初始的地方。他面朝岛中心,眯着眼再次望向那座高耸石像。烈烈日光之下,那石像似是光芒万丈,威严而凌厉。只有那毫无生气的一双石眼俯视着他,冷冷的像是在嘲笑他刚刚的那一番举动。
他佛心沉静,神色淡然。迎着烈日开始向着上首的石像走去,一步步坚定且又缓慢。他那件破烂老旧的袈裟,以及颇有残损的铜杖在日光的反射下,同样生出一股莹莹金辉。或不及石像的霸气,但神圣且又温和,亦不可侵犯。
老和尚身长不过三尺,佝偻着背朝上而行。石像高达十数丈,仿似金甲天神俯视而看。两者看似极不对称,却又意似平等。明明只有老和尚一人行步,但又如同两者在同时贴近。威严霸气与神圣柔和的对抗,那老和尚竟是一点不处于下风。
这段石阶有一千两百步,每步间抬脚即至。按常人所走,尚不需刻钟便达。老和尚脚步虽缓,却是一刻未曾停下,走完阶梯时却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每一步都像是耗废了他不少的精力。
最终,他走了上来。站在石像前十丈,低低吐了口气。抬头,对着毫无生气的石像笑道:“师兄,您仍如几百年前那般严厉。若是帝摩尼懈怠了几分,今日您怕是不会让师弟走上来的。”
宽广的祀坛只有他一人的回音,倒是刚才的炎炎烈日消淡的如同和煦春日。帝摩尼没有在乎有没有回答,拂下袈裟走了过去。
石像的正前是一座约莫一人高的碑,上记:圣者李姓从德,西唐开国之主。禀自由平等之念,行政于唐,开国首席执政官....洋洋洒洒约莫千字,歌颂的仅有李从德入西唐后的所施政策。
其后有一副石柩,微斜的从地面直入地下。石柩更像是入口,真正的棺柩应该是葬于地底。
帝摩尼四下打量一转后又回到石碑前,再次仔细的看了遍碑文。然后,他无奈的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石像说道:“若真心向往平等,又岂会让后人竖像悼念,立碑歌颂。所做者,与三师兄又有何异?当年师傅便说过,无论再过去千万年。由人组成的群体,终归不可能是达到绝对意义上平等自由的。”
“师弟我是想通了。是以佛家只说往生平等大自在,教人向善。不曾想两位最相异的师兄到最终还是走到了一样的路上。”
仍然没有回应。
他也还是没有在意。自顾上前将竹篮放在石像前,含笑接着道:“葱盐饼,师兄您以前最喜爱的食物。想着当初师兄您的那张救命之饼,师弟我一直没有亲手还您。在来时,偶然遇之一铺所做竟是极为相似。于是,便替您带来了。”
他看着竹篮里三张整齐叠叠堆放的淡黄油饼出神。语气有些低落:“师弟当初欠您一张。而如今带来了三张,其中一张是用来还命恩的。其余的两张,便是想让您答应师弟一些事情的。也不知您愿不愿意了。”
他缓缓的将三张饼依次平铺,洒上一樽清水。面对石像而坐,双手合十,闭眼轻颂:“居士子!当知此四友,是善心人:当知能互相援助之友,是善心人;当知能共苦乐之友,是善心人;当知能告善利之友,是善心人;当如有怜愍之友,是善心人。居士子!当知依四理由,能互相援助之友,是善心人:彼能防护友之放逸:友之酩酊时,能守护其财;在怖畏时,能庇护;于应所作之时,付与二倍之财物。居士子!当知依此等四理由,能互相援助之友,是善心人。居士子!实当知依四理由,能共苦乐之友,是善心人:彼能告自己之秘密;隐藏他人之秘密;彼在穷苦时,不舍他;为他之利益,能舍其生命而起之。居士子!当知依此四理由,能共苦乐之友,是善心人。居士子!当知依四理由,能告知善利之友,是善心人:彼能防止罪恶;能使之行善事;能使闻未闻者;能教向天之道。居士子!当知依此四理由,能告知善利之友,是善心人。居士子!当知依四理由,有怜愍之友,是善心人:不喜其衰微、欢喜其隆盛、能防止毁嗤之人、能褒奖称赞之人。居士子!当知依此等四理由,有怜愍之友,是善心人。”
他语速缓慢,语气低沉,佛家对友情的陈述尽在此间。在他最后一句刚刚颂毕,嘴角便稍有下斜。
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何时而来。一只满是灰尘的手从碑前拾起了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