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将信将疑。虽说同意了老和尚走近瞧瞧,可仍是自己抱着孩子。
老和尚并不在意,左手轻抚孩子额头。那孩子咳嗽不断,额头微微有些发烫。可一双眼珠子盯着他转来转去,精神并不显得如何萎靡。
“寒风入体,受了些凉。倒没什么大的毛病。”
周氏双眼一瞪,不悦道:“和尚怎么说话的!这么小的孩子,受了寒哪里好受得了。去去去,我是带着去医铺瞧瞧。”
老和尚苦笑一声,退了几步道:“却是老僧话语不当了。不过,孩子已经好了。是药三分毒,无需再开药了。”
周氏先是狐疑看他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孩子。却见孩子额头一层密密汗珠,刚换的衣裳也已湿了。
她心疼的替孩子擦干汗水。顺手轻轻一触额头,果然不再发烫,也未见孩子再咳嗽。她有些发怔,心里有些相信这和尚了。不禁问道:“你…真会医术?就这么一会儿,怎么做到的?”
老和尚温和道:“女施主还是赶紧再替孩子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周氏“哦”了一声,赶紧抱着孩子回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道:“那个和尚,你等等,等会还是随我一同再去医铺。若是宝儿真没事了,我会感谢你的!”
老和尚笑笑,转头看向智通。
智通小沙弥已经傻了。刚刚周氏没看见,可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汉地老和尚右手扶住孩子后背的时候,有一团淡淡的绿光萦绕在手中。
那手印的拿捏,他曾经见过。去年在白马寺中。一位师叔祖替大唐议事长老治病时使用过。那,分明是佛门秘传的药师佛印。
老和尚没有继续留在这里,带着智通离开了。
跟在老和尚身后安静的走了阵,智通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师,您…在汉地很有名吧?”
老和尚停下脚步,回头笑望着他:“怎么说?”
“您刚刚替孩子治病结的手印,我曾经在寺里见过师祖用过。”智通有些忐忑,又有些期盼的问道:“您的法号…是什么辈的?”
老和尚饶有兴趣问道:“你那使用此印的师祖,又是什么辈?”
“福觉师叔祖,亦仁主持的三弟子。”智通很是兴奋的说道:“您会使此印,是不是也是福字辈的师祖啊?连我的师傅,也不会呢?”
“原来是亦仁的弟子啊!”老和尚感叹道,神色有些落寞。“连慧字辈的也不会么?佛门在唐国竟落魄如斯。”
“当然了。师傅进得白马寺也才不过四十余年!据说修炼佛门秘印至少要甲子修为呢?”
老和尚若有所思继续朝前走。
一路上,老和尚领着智通走过了很多家人户。见着有需要帮忙的人家,都会热心上前主动询问一番。虽大都遭到冷眼拒绝,甚至警惕驱赶。但老和尚似乎并不受影响。
直快到正午时,一位老太感激他二人扶自己回家,施舍了两个白面馍馍。老和尚才领着智通寻了阴凉处坐下休息。
智通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馍馍,轻微的馊味让他不禁皱了眉头。他看看老和尚,见着他很有滋味的细嚼慢咽。他疑惑道:“那家人用发馊的馍馍打发咱们,您也吃得下?”
老和尚问道:“你不愿吃么?”
智通理所当然道:“寺中从来不会吃这种东西的。”
老和尚眯着眼问道:“白马寺有多少人啊?平时何以为度?”
智通数着手指想想道:“寺中算上杂役共计五十三人,都在寺中修行佛法,不事劳动。不过唐国很多大人们都经常请上门请医。每年的供奉也是由议政厅送来的!”
老和尚笑着道:“你看,你们替唐官治病,然后他们供奉你们。与咱们帮助常人,常人施舍咱们馍馍不是相同的么?”
智通不服气道:“咱们好心助她,她不用最好的食物招待咱们。反而拿一个馊的馍馍应付。那家人佛心不诚!”
见着小家伙气鼓鼓的模样,老和尚站起身轻轻拍拍他光亮的头,摇头轻笑。
….
….
回到寺中,慧音正坐在佛像前,一群官吏模样的人手拿卷尺。沿着寺门外丈量着。
老和尚没有在意,随意寻了处坐下。
“上午去哪儿了?”慧音睁开眼,似乎并未担忧徒弟的下落。问着智通,眼神却是望向老和尚。
智通赶紧将上午跟随老和尚所做的禀告师傅。
慧音认真听完徒弟的话,不置可否道:“朝廷会在近日重修‘天门寺’。寺成之日,为师会大开佛门显会,请林云城百姓来。到时自会渡那些有佛缘之人!”
老和尚原本闭着双眼忽的睁开,道:“佛渡有缘人?”
慧音点头,神色自带傲意:“汉唐传承不同。还请大师理解?”
佛门六道,天神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而佛宗坐下六子,仁、义、礼、信、智、德亦各自对应所渡。而当初留在西唐的即为佛宗大弟子亦仁,所属天神道,乃是六道轮回之巅。
想通这一点,老和尚神色隐有不豫。开口道:“佛说普度众生,重在普度二字!”
慧音颇为不屑道:“亦义师祖主持大汉,以普度世名。虽得万民供奉,可究竟几人诚心?几人真善?”
老和尚闭口沉默。半晌,他指着智通小沙弥,继续道:“我与此子有些机缘。能否让他随我几日?”
“可以!”似是看穿了老和尚心中所想,慧音并没有拒绝。“佛言‘万法皆可普度’。贫僧的弟子这几日就劳费大师了。”
老和尚点头默然。
…
…
接下来的几日,或许是因为周氏的宣扬,也或许是老和尚锲而不舍的精神感染了附近的人。当地的居民们不再是很排斥这来自汉地和尚了。看病、提水、打扫,但凡见着老幼和尚两人,还会主动招呼他们相助。
渐渐的,大家越来越熟悉这两人。偶尔闲暇时也会聚在一起笑嘻嘻听老和尚讲些佛门轶事。给予二人的食物也是愈发的精致的了。当然,肉食油荤之类两人都是婉拒之。
每日回到寺中,智通小沙弥总是拿着食物兴高采烈向着师傅倾述一日的见闻。从最开始的淡然不屑,到后来的凝重沉思。慧音看着那不知名老和尚的神色复杂不少。
十七日后,寺内主殿已然修葺完毕,以往破落孤寥的寺院荣光不少。不知是否是老和尚的善缘,原本猜测费力的迁移居民工作竟然顺利的很。偶有不愿离去占据外寺的居民也在周邻的劝说下以及高额的补偿吸引下同意了搬迁。
许多受了老和尚医治的人们在周氏倡议下。打听了汉国寺庙的规模,筹钱铸了一方香炉摆放在院内。倒让唐国专门送香鼎来的官员莫民奇妙。
二十一日后,天门寺显会大开,布告整个林云城。但当慧音走上讲台那一刻,心情却是震惊的。除了持名帖而来的唐地名流高官以及明显带着汉地口音的的人外。几乎皆是这寺庙周围三街七巷的普通百姓。想象中“佛光普照,万民来拜”的情景并未出现。
他瞧了眼佛像背后低头诵经的老和尚,心中有份坚持放佛松动了。
天门寺显会最后一日。慧音走到老和尚面前,以佛家晚辈礼拜见。
“大师高人,慧音受教不少。今日这最后一场,可否恭请上师开讲。”
这些日,天门寺香火不断。除开唐朝廷配备的杂役,竟有十数人拜了慧音,收为弟子。其中全为附近百姓。
自显会开始日后,老和尚便未在多于走动了。每日只是静静坐在佛像下闭目沉思。他看着慧音,眼神却是望出了寺外,道:“我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接我的人也已经到寺外了。该做的,想说的,我想你这段日子也应该看明白了。望你摒弃成见,莫以一家之说概论!亦仁所代表的佛说,并不一定便是真正的佛说。你且自行参悟吧!”
慧音神色大变,老和尚第一次如此直截了当的评价西唐开派高僧。正惶恐想要尊问一句,便听见寺外吵杂声起。
披甲执器的军队两排鱼贯而入,将聚集在寺院的百姓分隔出来。一群全身笼罩在墨绿大袍的神秘人士走了进来。其背后金色的‘御’字让在场无论高官名流还是普通百姓无不掩嘴低呼。
“空御”派!大唐真正的国教。相比起西方神教的亲民式宣扬而获得的信奉。“空御”二字是植根于唐民内心无上的向往。其地位,几可比汉地的儒教!穷毕生想入又极为难入的国教。
晴空高照的天空突然起雾了。那雾越来越浓,浓的瞅不见身前一人。不少人害怕的想要高呼逃离,却发现身体被莫名的控制住了。五官失感,动弹不得。
只有大殿内那三人并未受到影响。慧音师徒哑然看着雾蒙中唯一清晰的那条直道上。一人缓缓显出身形,步步来到殿前。
“五师叔,您还是来了!”那人半跪在殿前,恭敬道:“师傅与亦仁师兄已经等着您了。还请移尊驾,孟让牵马引路。”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没有看他,只是望向寺院。透过重重浓雾中,见到了平民们惊恐失措的模样。
于是,他摇了摇头。
下一刻,他身后的佛像便发出金色的佛光。如冬日之阳,划开朦胧水雾。
“亦仁师兄!”慧音双膝一软,同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望那老和尚一眼,“我…我佛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