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大雪季!
候莫宋安出神的望着窗外,天地间一片白茫。想起最后一次与母亲一起时,也是这般大雪。那年,是自己第一次见得冬雪。犹记得在那时的院子里,娘亲手把手的教自己堆砌雪人,阿福叔在旁笑呵呵看着。
他鼻子微微收紧,追忆着娘亲身上的味道与温度。已经五年了,也不知在家乡的娘亲身子是否痊愈了。痊愈了,也就能进京陪着自己了。
用力按按自己的胸口,针扎般的刺痛顿时涌了上来。他颇有些懊恼,这些年听阿福叔与老师的说。娘亲就是因为自己留在京师,不习惯北方的天气才病了的。偏偏到现在这病还不见好转,那般刺痛感越来越强,发作的也越来越频繁。也不知何时才能医治得好,归蜀与娘亲一起。
“大先生,大先生!”
候莫宋安回过神来,原来是牛家小郎。七岁的童子此时指着自己一身装束,不安的问道:“大先生,您说小郎这一身可以入得二先生府中吗?”
候莫宋安笑道:“小郎读圣贤书两年。须知正礼修德方为高贵,做到这些,便是天下也可行尽,何须在意外在装束呢?”
牛家小郎懵懵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颇为不放心道:“我见同学们为了参加二先生大婚之喜好多都新置了一套衣裳。可是小郎家拮据,无钱置新衣。担忧二先生不喜。”
候莫宋安一愣,下意识的瞧瞧自己一身。随即笑出声道:“无妨无妨,你见大先生不还是这样么?二先生那等人物,岂会在意这些。”
这二先生,指的便是杨家郎应彦兄了。想师兄弟二人当年在老师罗业的支持下来到这京师北城教学,已是有五年之久。这些年“业书坊”在北城官府不敢压,恶霸不敢欺,盗贼不敢临。声威一度传至宫中,连皇帝陛下都知晓,直言此乃大善之举,为师徒三人赢下了莫大的声誉。
便有其余大家效仿纷纷在北城开坊教学,可是不久却又纷纷退出。其因种种,实在不能言尽。当时罗业曾冷笑着为二人解释道:“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却又放不下心态真正去做一回婊子。当真可笑之极!”听得二人额头一阵虚汗起,杨应彦不悦道:“师傅,你这话是不是有些偏差了点。咱们授书育人,怎能用那两字来形容。您这样说,我与师兄不就是....”罗业被问得语塞,却在弟子面前犹自强撑:“怎么的?我对景应意,这叫话燥理不燥。”
五年间,师徒三人在北城教出弟子无数。北城穷苦流民家只要有心向学者,无分老少,不忌男女纷纷而涌。最多时,竟有千人。几年下来,最有学识者十七人竟能通过科举堂堂入朝,至于其余入得幕僚、返乡授业者更是不下百人。
已是放学时,只是今日许多学生仍未离开。聚集在用来辩道的空院中,讨论着明日二先生的大婚。
见着候莫宋安出来,众多人纷纷行礼,其间不少更是女子。有那年纪较大刚入学的汉子笑呵呵打趣道:“大先生,您看二先生娶了咱北城的姑娘。再过两年也该大先生您了,您看需不需要咱们大家伙替您招呼招呼啊?”
众人大笑,不少女学子心底却是暗叹:“大先生温和谦虚,学识超人,据说更是那柱国府出来的人。这人品出身可谓是极好的。偏偏那张脸生的....哎,当真可惜!”
候莫宋安虽说是众人名义上的先生,可毕竟也才刚过十岁。被自己学生取笑,一张脸烫的不得了。支支吾吾低着头快步走出,更惹来身后大家哄笑。
一离开北城,便拿出那张铁面带上。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害怕人多。若不是罗业为了锻炼他自信,强自要求他授业时不得带面。怕是至今那些学子也不知他真面。
一戴上遮面,心里没来由的轻松了许多。步子也慢了下来,一路悠闲的往杨府而去。今日东城不知怎的,街道上冷清的很。直至快到朱雀大街,才见着些人往南而去,其间还有不少轿子,装饰漂亮,旁边亦步紧跟着丫鬟些,明显是达官贵人的家眷出府。
离得近了些,方才听到说是盎西曼与西唐的戏班今日入驻南城梨园。怪不得,这东城如此人少,原来都是去了梨园。
自大汉完全开商与盎西曼西唐,这些年两国三地的交流呈井喷般发展。不光在外交上,商贸与文化的互通令无数汉人了解到原来敌视了数百年的外夷与华族叛徒竟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奢望着的绫罗绸缎行走于汉境,身边常常十数仆人围绕。商市酒楼中随意一掷便是普通人一年之和,令得无数汉民羡慕。更让人稀奇的是,由他们带入的戏班摒弃了汉国传统的唱腔戏路。以简单明了的白话叙述着一出出震撼、缠绵的戏文。
到如今,盎西曼戏班宏伟的布景,大气恢弘的叙事,凸显极强个人英雄的戏文极受热血男人们的喜爱。而西唐戏班则以同样的华人面孔搭配更为精致的妆容,辅以同宗文化下的含蓄,推出一幕幕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文则更受女子们的钟爱。
那年两国戏班初临大汉时万巷皆空的情形。候莫宋安很清楚的记得师傅铁青的脸色以及那声沉重的叹息。反倒是自己与师弟各有所爱,杨应彦极度不屑于西唐戏文的小气而欣赏盎西曼。而自己,也不知怎的。总觉西唐那些与自己相同肤色文化演绎出的戏文更能贴近内心。
想到自己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弟,候莫宋安不由得有些好笑。杨家七郎竟然在二十一岁之时方才娶妻,这在世家之中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发生在极为守礼的杨七郎身上。不由得令人唏嘘。
杨应彦十七岁时,便有府上提出尽早完亲。却遭到杨应彦激烈反抗,不止令得杨府上下,便是师傅与自己也是甚觉奇怪。婚姻大礼,父母为大。饱读圣贤的杨应彦怎会在此事上与家人对抗?
直到去年,杨府与江南道大府秦家连聘书八字都互换之后。躲在罗业家里的杨应彦才在师傅的严问下道出了实情。不得不说,杨七郎虽然看不起西唐那些神经兮兮的言情戏文。但他自身的遭遇却诡异的如同戏文排练出来的一般。
没错!杨家七郎喜欢上了平民之女,而且还是由外地流亡至北城连户籍都没有的流民,在北城一家卖食的厨女。
候莫宋安觉得师傅与自己的下巴惊骇得都拖到膝盖处了。一地口水之后,方才由自己将实情通知到了杨府。当时是,杨伯父楞了半晌后一声不吭的转身回屋,随后便见杨爷爷请出了杨家祖辈宝刀,父子俩一路杀气腾腾的赶至师傅住处。
还记得那日杨爷爷的怒骂,杨伯父的追打,师傅的冷嘲竟未能让师弟的心念有丝毫松动。几番折腾之后,师弟居然真的断了与府上的来往。直接搬至书坊,平时便靠学生救济而活。如此半年有余,师傅罗业才见师弟一片真心毅力,出面为他说项。
而杨家也是早就悔了。杨应彦虽是杨家七郎,可却是此代杨家的嫡长孙,器重程度可比候莫家宋全。好不容易此子拜得地算先生为徒,家族正尽心培养,也不想因此事废了前途。反正杨家从来都是与平民联姻,虽然....这回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民。可也不得不认了!
候莫宋安的身份在杨家已不是秘密,府上的门房见着他来。连忙恭请进内府,但见大红绸缎布满整个府上,府中诸人笑容盈盈,来往下人匆匆不停,整个喜气洋洋的气氛。
候莫宋安见着如此多人为师弟一人操劳,心中没来由的一酸。自从娘亲回蜀后,师傅与阿福叔对自己可说无微不至。可终究,终究少了一些血缘上的牵连悸动。
“小弟,快来看看为兄这身可还威风。”里屋大门敞开,杨应彦一身大红喜衣,大笑着望着他。
候莫宋安皱皱眉,走近道:“又乱称呼,师傅知道了可是要惩你。”
杨应彦毫不在意道:“在外面,你当然是我师兄。但这是杨府,你的身份在这里便是我妹夫。我又哪里说错?”
候莫宋安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别乱说!”
“哪里乱说。这门亲事是我爷爷亲自定下的,谁又敢乱说!”杨应彦牵着他手往屋里走去,道:“来,先跟着为兄学习学习。他日你也要是这般的。”
候莫宋安很早便知道了自己与杨府一女有婚约在身。只是奇怪的很,他与杨家关系亲近这些年,来往极多,却从未见过那女。随着年纪愈长,朦朦胧胧间不由得生出些许渴望。
“你娘...”候莫宋安忽然问道,见着杨应彦脸色一黯,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除了杨应彦那传说中的亲妹,便是他的亲娘,这些年候莫宋安也从未见过。今次这般大事,竟然也不出现?
便见杨应彦强笑道:“大府之中,总归事情太多。我娘带着我那妹妹已是八年未曾回来过了。”
师兄弟两人一般遭遇,俱是多年不见亲娘。候莫宋安犹自伤感间,杨应彦却已挣脱了出来,斜瞟着他似有所指哈哈道:“总归有一日见得到娘亲的,你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