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异艳,我和很多人一样,对这个“异”字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于是问妈妈:“为什么是这个异?”“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没有人和你一样。”过了很多年后,我告诉妈妈,其实很多清醒的人都和我做一样的梦。
我有一个梦。
我的梦是做一个大老板,看过我的人一定会笑着摇摇头:“真是心有天高,蹬着梯子够不着。”真的,我的梦太不现实了,人长得瘦瘦小小,又不善于言辞,怎么能和大老板挂钩呢?
可是,是梦就要遥远。
美梦成真那不是梦。
我要计算一下我的梦和现实差多远:现在我是一个小职员,而且还是一个即将被炒鱿鱼的小职员,却想当一个大老板;现在我坐公交车,一个月的费用是三十元,却想驾价值三十万的宝马。看来我的梦已不是梦了,是一个神经病人的幻觉。
“蹬·蹬·蹬···”走廊里阿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把我从梦幻中拉出来。拉到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阿财的世界是卑鄙不堪,不成体统的。但他的穿着还算经过大脑的--衣服永远是暗暗的竖条纹。试想想:如果他穿横条纹的衣服,他走路一上一下的,那横条纹必定像波浪似的荡漾起浮,格外吸引眼球,人们在寻找波浪的起源时,注定会把视线移到他的腿上。
上天跟他开了个玩笑,捉弄了他。他要泄愤,他的眼睛明光光的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恨,瘪瘪的两腮,两片薄薄的嘴唇永远是紧闭的。说起话来,上唇和下唇就像两片刀,把从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切得粉碎。我说他把每个字切得粉碎,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公鸭嗓,出来的音是沙沙的,给人一种破碎的感觉。
“异艳”他在叫我,我这么好的名字从他嘴里一出来,就破碎得拾不起来了。他边说边向我走来,右手一支笔,左手一叠图纸,老板娘紧跟身后。
“异艳,这个问题我和你讲过了,你怎么又犯同样的错误?”阿财皱着眉摇着头,那表情让人感到吃什么药都救不了了。然后他用左手撑着图纸,右手用力地画一个大圈,一下子就把我所有的兴致全都圈没了。
我不知他讲的是哪张图,哪个项目,我完全站在二丈和尚面前--摸不着头脑。
老板娘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最恨这种无言的结局!
我接过图纸,盘旋了两眼,“这不是我做的”。
“是吗?我不知道,sorry。”阿财边说边微笑着点头,脸上冒着硕果累累的光彩。
我坐下来,定了定神。想起来了,这是阿财自己做的,他又把自己的错误推给了我,很多次他就这样,在老板娘面前,轻而易举地把错误推给了我。看来,忍是没有完的,诅咒是没有用的,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也只有拼了。
我“腾”地站起来,直奔阿财的座位,怒视阿财的眼睛:“你为什么讲你不知道呢?这图是你画的,你为什么把你自己的错误推给我?”
我的声音一定是够亮的了,连听不懂华语的Naji和Summy都惊呆了。
MrChua看我一眼,再看阿财一眼,没有表情地走了。
我不在乎什么了,反正沉默也是死,反抗也是死,等死。
“我要去meeting,等一下再讨论这个问题”阿财说完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怕事情闹大,其实他还是赢家,背着老板娘说一箩筐的话都没用,老板娘还是认为是我的错,如果我去找老板娘辩解,她要不要听我讲话呢?再说阿财讲是我的错误时,我并没有反驳呀,可是等老板娘走了,阿财才把图纸给我看呀!我脑袋里一次一次地重播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所有这些步骤阿财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已经没心思工作了,两只手玩弄着一支笔,“咔·咔”地按上按下,左手拿着,右手拧开,“嗒”,里边的弹簧飞出去了,飞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也找不到,我的眼睛已变成死鱼的了。“这个王八蛋,这个野狐狸。”起初我在心里骂,后来,当阿明看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骂出声了。
“阿财是这种人。”这次是阿明主动和我讲话,人是同情弱者的,这也是人和动物的一个区别,但阿财不是,他对上点头哈腰,对手下的人,用力地捏,拧。我想他可能还没有进化好吧!
“你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叫‘黑锅’吗?”阿明用嘴噘噘Summy。Summy不懂华文,但他听到黑锅两个字,马上转过头来。
“因为他长得黑,对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听过有人把印度人叫老黑,小黑。
“不是啦”阿明一口否决“他是专门给阿财背黑锅的,别人背几个黑锅就跑了,他比较有力气,一年多了,你可以知道他背了多少黑锅。”
我正要笑,可看到Summy的脸如同千年未化的雪山,我的笑容被冻僵了。Summy不懂华文,但阿明有解释给他听:“背黑锅就是别人的错误强加给你。”
Summy认为这个绰号对他很公平,所以欣然接受。
“AhChaiisnotgood。”Summy讲这句话时,眼里含着无可奈何和愤怒。
“Whydoyounotcomplainabouthim?”我问.
“唉!”Summy只叹了一口气。
“如果他去投诉,就准备回印度了”阿明解释道“家里老婆,孩子,父母,姐妹全靠他吃饭。”我摇摇头,为Summy也为我自己。
我沉默了,Summy也沉默了。阿明看一下四周,突然问我:“你在这个公司有靠山吗?”可能他看我竟敢这样跟阿财讲话,一定是有来历的。其实不是的,我是狮子座的女人,其中一个特点是“没有任何事值得胆怯”。
我笑笑说:“没有啦,是我以前公司的人把我介绍给老板娘的。”
“噢,我们还以为你是阿财介绍来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跟我讲话,原来他们认为我是阿财的信徒。看来,我今天这样讲阿财是有收获的。我的心情好多了,至少有两个人站在我这边,至少有两个人不是兵马俑。
铃·铃·铃···中午吃饭的铃声响了。整个上午,确切地说只有两个小时,对我来讲,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我所有的怨气像火山爆发一样全喷出去了。可我明白,就像【水浒】里的武松,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出了气,随之而来的就是要为这口气付出代价。
“异艳,吃饭了。”不知汇云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又是搓鼻子又是敲门框,看来已有七分的不耐烦了。
在公司里,我最快乐的时刻就是中午,和汇云一起踏着那条“绿色小路”去咖啡厅吃午餐。
“绿色小路”不懂是谁给这条路起的名字,总之,人人皆知。我认为是名副其实,脚底下是落叶和青草,旁边高高的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头顶上是茂盛的大树分出的枝叶。
穿得像模像样的人是不走这条路的,地上的叶子和杂草会把高档鞋弄脏弄湿;穿高跟鞋又容易滑倒,只有像我和汇云这样邋里邋遢的人,才走这条路。
咖啡厅距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在这十分钟里,我可以明目张胆地骂阿财,也可以听汇云讲些八卦新闻,多数是她那边女工的事,虽然无聊,有时却也增加点乐趣。
今天我没有骂阿财,我的怒气都出去了,低着头静静地走路。
“Hi,Miss地上有钱吗?”汇云见我一直低头不语,耐不住了。
我笑了一下,视线从地面移开,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身体上的各个器官都反应迟钝,我的视线就好像补习老师给我女儿批改作业那样,迟迟疑疑,勉勉强强地画了一个对号。对了,我的视线就是以这个速度,这个角度攀上墙壁的。
墙壁上爬满了常青藤。微风下,常青藤的叶片舞动着青春的活力,它们似乎向世人宣告:因为有了它们,这堵墙才有了生命。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所有的叶片都反转过去,露出灰白色的墙壁,暗淡而迷茫,那灰白色荡漾起浮,像一首没有旋律的哀曲。我的心不禁一缩,那是常青藤后面的世界吗?似乎就在这一刹那,我和常青藤有了“灵犀”。
说也奇怪,来公司快半年了,每天中午都走这条小路,每天都和围墙上的常青藤插身而过,可只有这一时刻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我甚至怀疑,上帝是不是先造的人,后造的万物啊!
仔细想起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人喜欢一样东西,都是在特定的心情,特定的环境下。我突然对“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多了一层信服。
要到咖啡厅时,从对面马路走过来一群人。
“Hi那个瓜”汇云看我对她不理不睬,放开声量喊一句。
“啊?什么瓜?”我以为快到咖啡厅了,她一定讲西瓜,蜜瓜之类的话。
“哎呀,我是说那个人,福建话就叫那个瓜,你不懂吗?”她说完用眼睛夹了我一下。
“啊”我傻笑了一下。
那个穿蓝色衬衫的瓜叫MrLim,马来西亚人,以前也在我们公司做工,和你做同样的工。说真的,做这种工的人,全是外国人,阿财也是马来西亚人。本地人不愿意做这种工,每天画啊,算啊,一个数据错了,就被骂。再加上阿财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错误推给别人。MrLim就是因为和阿财吵架才离开公司的.”
我把早上骂阿财的事告诉了汇云。在新加坡如果你讲话的语气是不满和气愤,即使话里没带“妈的”“奶奶的”,也属于骂人。
“你敢骂他?你不想在这里呆了?”汇云的眼睛瞪到那么大。
“反正怎样都是死。”我也学新加坡人,动不动就说“死”。我说得很潇洒,但心情很沉重,我当然要想离开这个公司,我要做什么,我是一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老公一定讲“你以为我容易呀?”一句话就够力了。
“异艳,你知道吗?这个人,还有阿华,志强都是这样离开这个公司的”。我头一次看到汇云悲伤的脸,大概她认为我是没救了。
“没有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出这句话。
阳光穿过层层叶片,落到我们的脸上,身上,把我们分得零零碎碎的,和我的心一样。
“好在老板娘对你还有信心”汇云安慰道。
“否则,我早就滚蛋了,我知道.”
“MrChua对你怎样?他说话像打雷似的,凶的要命。”汇云说完伸出两只手,十个手指弯曲着,摆出老虎扑捉动物的姿势。
“我又不under他,他怎样和我没关系,再说了,我懒得看他那张臭脸。”
“你错啦,以前他什么都管,后来,老板娘来了,两个人不和,他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心里捏了一把汗,原来还有一位神仙我得去拜。
“呵呵”汇云忽然在那里偷笑。看我莫名其妙的表情,就解释道:“你知道吗?MrChua的绰号叫‘雷公’。”
我忍不住笑了,不得不承认他们起绰号的本事高过我。
“你别看他这样凶。”汇云眼睛里冒着光,我知道她要开始八卦了。我真的佩服像她这样的婆娘们,讲到一个人就能把这个人小时候换尿布的事拎出来。
“他人品不错,孝顺,不嫖不赌,喜欢他的女孩子不少呢。”汇云越讲越来劲。
“因为他有钱喽”我不屑地说。
“当然了,他住洋房,家里养两个小老婆呢!”
“你不是说他不嫖吗?怎么又出来两个小老婆?”
“新加坡把养车叫做养小老婆,你不懂吗?因为新加坡的车很贵呀!”汇云又用眼睛夹了我一下,这个动作是她的版权。
“嘿,嘿,”我笑到傻去了:“这样讲,我老公也有小老婆了”
“Alice你认识吗?”汇云兴致要是来了,喜马拉雅山都挡不住。
“长得很美的那个?”
“对呀···AhNew追她追到要命,她睬都不睬,非MrChua不嫁。”
“MrChua不是结婚了吗?“
“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呢,现在的年轻人并不把这些看作是障碍”汇云捂上嘴笑道:“好像天底下就这么一个男人似的。”
我摇摇头,现在的爱情不受任何约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驰骋在一个没有封建意识,没有道德意识的无垠草原上。
在咖啡厅里,我选了一个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来,说也奇怪,好像每一粒米都是一粒大大的汤圆,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怎么就吃这一点呀?减肥呀?”汇云指着我的盘子“好啦好啦,你快快去喝凉茶,新加坡天热,你又有内火···”汇云开始做先生了。
“要喝这种茶”汇云熟练地从冷藏柜里取出一罐凉茶,放在收款台上,转身一个九十度走了。
“onefifty”卖茶的是一个印度女孩。
我拿出五角钱硬币,再拿一块钱时,那五角钱硬币就从手指缝掉下,一直滚到一只半躺半卧的老猫身下。我哈下腰,两只手对着猫向上抬,示意它站起来,可那只猫真的很懒,眼睛胆怯地看着我,“喵喵”地叫,就是纹丝不动;我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它就“喵喵”地叫个不停。汇云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Hi,小姐,你们中国的猫和新加坡的不一样吗?”
这一次我真的笑得天翻地覆了,人在悲伤时笑起来是忘我的。等我直起腰的时侯,觉得自己好像被再造一次,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不管从哪个角度给你带来快乐的人,都让你心存感激。
在回公司的路上,想到了阿财,我的两脚就像灌铅了一样。我觉得这样慢慢地走,就是延长快乐,缩短烦恼。
我们踏着杂草,不时地躲闪从大树上垂下的枝叶,路旁墙壁上常青藤的叶片随风颤动着,卷曲着,它们在诉说它们的故事。
常青藤-它们的根是属于泥土的,它们的藤,不愿被埋在泥土里,借助着这堵墙,努力地往上爬,为了得到更多的阳光和氧气。
人们说,绿色能使人心情平静,也能消除人的烦恼,想到这里,我用力地吸一口气,再吸一口。
“喂,人家是吸天地之灵气,你在吸什么?”汇云故意把“天地之灵气”说得大大声,显得她很有华文水准,其实这是最近的一个广告台词。
我要对她讲我在吸绿色之灵感,但我不能说,一旦脱口,她一定会手脚并用地“夸奖”我一番:“嘿呦,好有墨水呦!你看你的墨水都流出来了。”她手的动作就是下倾盆大雨,脚的动作就是洪水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