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然心里对于父亲的记忆并不多,但却很强烈。
在叶然看来,父亲叶炳,就是毁掉这个家庭的元凶,是自己和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幸的源头!
母亲曾经说过,在叶然记事之前,那时家里的条件也很不好,是她和父亲两个人打拼了不少年,才慢慢有了起色。
后来,就像街头巷尾人们经常口口相传的老套电视剧情那样,叶然的父亲叶炳,在赚了一些钱之后就染上了赌瘾,还在外面养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开始,这些事情还瞒着李燕,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燕终于还是从生意伙伴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本以为叶炳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叶炳一看李燕反正都知道了,胆子更大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从那以后,叶炳再也没有回家住过,在外面买了套新房和小情人住在了一起,出去和朋友吃饭也都是带上她,仿佛把家中那对母子从自己的生命中除名了一般。
和所有赌徒一样,很快叶炳就把身上的钱输得干干净净,但还是难以从赌场中抽身。之后,他没怎么考虑就听从了牌友的建议,去借了高利贷。放贷的看叶炳虽然没有钱,但做生意时的厂房和机器都还在,另外还有几处房产,倒也乐意借钱给他。
几个月后,叶炳已经欠下了数百万的债务,他知道,哪怕是用自己名下的厂房和机器来抵偿,可能也已经不够了。而一直养跟着他的情人,也早就感觉到势头不对,在某一天带着叶炳给她的钱和买的一大堆东西,跑了。
放贷的人已经来催问过好几次了,叶炳嗅到一丝危险之后,马上开始低价转移他的那些固定资产,准备带着钱,自己一个人跑路。至于家里的那对母子,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可就在他打算逃走的那天晚上,刚打开门,就有一伙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叶老板这是要去哪儿啊?”一个身材高大体型肥胖的人挡在叶炳家门口,一根牙签叼在嘴角,戏谑地看着叶炳。在他身后,还跟了五六个人。
叶炳此时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些人,就是放贷的那伙人雇来的专门帮他们要债的,这种混社会的办起事来下手根本不知道轻重,直往死里打。
叶炳暗叫不好,但还是换上一副笑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这位大哥,这里是一点小意思,麻烦您回去以后就说今天没见过我,说我已经跑了,千万别告诉万哥,求您了。”
万哥,就是放贷给叶炳的人,在海川这一片混的人里也是排得上号的,据说在黑白两道都有背景。万哥这样的人和街边小打小闹的混混可大不一样,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想拿着钱偷偷跑路,恐怕真的能收了自己的命。
“叶老板真是大方,”门口的大个看了看叶炳手中的卡,却没有拿,接着说道:“可是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讲信誉,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不然以后谁还找我们办事?兄弟们靠什么吃饭?难道叶老板这卡里的钱,够哥几个花一辈子?”
叶炳还想解释几句,却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领头的壮汉冷笑一声,对身后的小弟说道:“把人带走。”
当那伙人冲进家里的时候,李燕就知道,多半是自己的丈夫出事了。
那些人一进屋,就开始在各个房间翻找,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堆放在客厅。李燕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叶然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其中领头的,是个面相斯文的中年人,手下的小弟都喊他李哥。
李哥看着叶然母子,慢慢地点上一根烟,说道:“东西我们会全部拿走,你们住的这套房子我们也会拿去卖掉,你们母子最好是早作打算。”
李燕怔了怔,问道:“我们家老叶他人呢?”
李哥似乎有些吃惊,说道:“你们念着他,他可没想着你们。几个月前万哥找人去收钱,正遇着叶炳要偷偷跑路,把人带回去的路上,叶炳找准机会在车上抢了把刀,捅伤了一个我们小弟,跳车跑了,一路跑进了派出所。”
李哥顿了顿,戏谑地一笑,接着说道:“看不出这叶炳还有点脑子,知道落在万哥手里还不如落在公安手里,现在估计已经判了。聚赌、欠钱、伤人,够他关上十几年的。”
大半个小时后,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大型家具一时间无法拿走。一个小弟对着李哥耳语了几句,李哥点点头,示意他们先把东西都搬到楼下去。
等屋里就剩他和叶然母子的时候,李哥走到了门口,转头说了一句:“号子里也有不少都是万哥的人,叶炳在里面的日子,哼哼,恐怕也不好过。”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李燕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此时的李燕却没有注意到,怀里年仅七岁的叶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是用力地,咬紧了牙。
思绪回到餐桌边。
叶然沉默了很久之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要出来就出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李燕叹了口气,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爸爸,他现在出来了,不回这个家,还能去哪儿啊。”
叶然语气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里是我和你的家,不是他的家。我是叶然,是您的儿子,和他叶炳毫无关系。”
李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儿子在那场变故之后性格大变,本来叶然是一个比较外向的孩子,在那之后,一下子变得很少说话,对很多事也似乎失去了兴趣。
叶然默默起身,一言不发地向里屋走去。
身后传来李燕的声音:“这周末,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吧。这么多年,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毕竟马上他就要回……”
“我不去。”叶然打断母亲的话,脚步不停,走进了里屋,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叶然背靠在门板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顺着门板,一直跌坐在了地上。
客厅里,李燕对着没吃多少的饭菜,默默无语,在昏黄的瓦斯灯光下,显得有些凄凉。李燕只求这个家庭,不要再有变数。
叶然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深知这个答案。
自从七岁时家里发生了那场变故之后,自己的性情改变了许多,不是因为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而是因为身边的人,纷纷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叶然上小学后不久,班里就开始有了各种传闻,而且内容越来越夸张,越传越离谱。
起先只说是叶然的父亲做生意失败,欠了别人一大笔钱,还不上,只好去坐牢。
之后一天一个说法,有说是叶然的父亲和别人因为生意上的事不和,捅伤了人,才坐的牢;有的说叶然的父亲在外面包养情妇,不要叶然和他妈妈了;还有的,干脆说叶然的父亲一次和小情人吵架,一怒之下把小情人杀了,于是坐了牢。
对于这一切,年幼的叶然几次想要辩解,说自己的爸爸没有杀人。但是想到爸爸确实欠了别人很多钱,确实包养了情人,也确实捅伤了人,嘴边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同学们看叶然说不出话,开始愈发地嘲笑他,捉弄他,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以后一定也是个杀人犯。而班里的老师,明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家里原本打得火热的亲戚,看到叶然的家庭没了以前的好条件,一下子也都断了联系,没有任何人来帮助落难的母子俩。
叶然和母亲搬回了他们来到城市时最初的落脚点,那栋破旧的居民楼。李燕在家呆了几天之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自己唯一会的手艺来支撑这个家庭,做手工豆腐。
这一切,年幼的叶然都看在了眼里,在他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一旦落魄了,便所有人都可以欺凌自己,你越是反抗,他们的气焰就越嚣张。
人都是那么现实的,没有人会来帮助我和母亲的。
从那以后,叶然就开始保持安静。班上的同学看着他们无论怎么欺负叶然,叶然都不为所动,觉得没意思,慢慢的也就不理睬他了。
对,就是这样。
叶然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关自己的事就不要掺和,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也就不会惹是生非。
从七岁到现在,叶然一直奉行着这个道理,尽量避免成为一个参与者,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着身边的这个世界。
当局者迷。
在这个过程中,叶然看了很多,明白了很多,很多时候甚至比那些参与其中的人,了解得更透彻。很多事情虽然没有做过,但是叶然觉得并不难,如果去做了,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好。
当然,叶然不会去做。
他觉得自己旁观者的立场,才是最清楚的,不会深陷其中,更不会无法脱身。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
叶然不知道,他早就被关在了自己所设下的囚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