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被问起叶然是一个怎样的人,叶然的朋友们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与叶然相处的时间不够长,而是这个问题,纵然是问从初中开始一直与叶然同班,到现在大四,做了有十年同学的林旭,也不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你不能说叶然不勤奋。从叶然念大学至今,每学期他的期末成绩都处于专业第一的位置,但是他却从来不参加任何学生社团活动,也不参与老师发起的教学科研活动。简单地说,考试不考的东西,他似乎就完全不感兴趣。
你也不能说他懒惰。叶然的同学都认为,叶然无论在学习还是生活中都十分的自律,但偏偏和他说话时,你总能从他的声音和面容中感觉到一丝懒散的味道。
林旭有一次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叶然是一个安分的人。而这种安分已经深刻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他只做那些自己应该做好的分内之事,别的事情别说参与其中,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当林旭把这个自己认为既精辟又准确的概括告诉叶然时,叶然挑了挑眉,然后一如既往地扯起他标志性的慵懒笑容,算是给出了答复。
“喂!我说,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别每次都是这个反应啊,觉得对不对倒是给句话。”林旭无可奈何地看着叶然。叶然的这个笑容,他已经看了快有十年了。
很多时候面对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叶然都会摆出他的这种笑容。起初的时候,林旭看他笑成这样,心底都会燃起一股无名之火,那种感觉就像你竭尽全力地打出了一拳,却一下砸在了棉花上,反而憋得自己一身内伤。后来时间一长,林旭慢慢也就习惯了。
叶然闻言收起了笑容。
“对对,你总结的当然对,你最了解我的嘛。”说完,叶然又笑成了原来的样子,顺手拍了拍林旭的肩膀。
“……咱还能好好说话吗?”林旭咬牙切齿。
“回答你了吧你又觉得我答得不好,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心里话。”叶然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包一边说着,利索地把桌上的东西都放进包里后,转身对林旭说,“走吧,再不走我回家可就晚了。”
叶然和林旭都是海川市本地人,上的就是本地的海川大学,两个人都不住学校宿舍,但是其中的原因却截然相反。
林旭家里是经商的,很是有点小钱,他的父母平时也不太管他。上了大学之后,林旭就以学校宿舍太挤,卫生条件不好为由,让他父母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
而叶然不住校,完全就是因为太穷,穷到难以承担那笔每年几千块钱的住宿费。
“我说,你天天这么远回家不累啊,干脆跟我住呗,又不是没有空房间,我一个人住有时候也挺闷的。”林旭陪着叶然慢慢走到学校东边的自行车棚,说道。
叶然每天往返家和学校,交通工具就是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这种款式的自行车现在大街上都很难见到了,也不知道叶然是从哪里搞来的,骑的时候链条还会时不时的发出怪异的声响。
“我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还得回家帮我妈干活,就不去住你的豪宅了。”叶然若无其事地推着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调笑道。
“鬼个豪宅嘞……”林旭撇撇嘴,他也知道叶然是不可能答应自己的。
初秋的海川大学校园内还不是太冷,学校的主干道上时不时有一些大学生情侣笑闹着来来往往。每当看着这种场面,林旭都觉得叶然和大学这个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慢地就走到了学校门口。
“那我先回去了,你可慢点骑你这老爷车,别一会儿飙起来散架了。”林旭冲叶然挥了挥手。
叶然没有说话,对林旭扯了一下他慵懒的笑容,翻身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骑走了。
身边车流穿梭,叶然骑老爷车的身形被夕阳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是一个安分的人吗?”叶然脑子里闪过林旭刚才的话,但是马上就把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不重要的事就不要想,更不要参与,这是叶然从七岁那年起就不断告诫自己的。
至于叶然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答案,不得而知。
晃晃悠悠地骑了半个多小时,叶然回到了家里,将自行车锁在楼下巷道中。其实叶然这辆破破烂烂的老爷车,就是停在马路边一整天不上锁都不见得会有人要。
叶然的家在一栋破旧的老式楼房里,整个外墙都因为长期潮湿而泛着一种黑黄色,墙角的砖块大面积的暴露在外,墙根处杂草丛生,任谁来都能一眼看出是很有年代的了。
上了二楼,叶然从口袋中摸出一把泛黑的黄铜钥匙,有些艰难地把钥匙插入锁孔,转了一圈半,在门轴旋转发出的巨大摩擦声中,叶然打开了门。
“是小然回来了吧,先在外面坐会儿,妈妈马上就做饭了。”厨房中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子的声音。
叶然没有出声,默默地把包放在餐桌边的凳子上,走进了厨房,熟练地卷起袖子,到水池边,开始洗母亲从市场买回来的蔬菜。
“诶,你这孩子,去去到外面去,跟你说了多少次,这种事情不用你来做,学生就该好好学习。”一旁叶然的母亲在角落里不断搓洗着一大盆黄豆,见叶然又进来开始洗菜,伸手把垂到脸前的头发拨至耳后,对叶然说道。
叶然的母亲叫李燕,二十多年前和叶然的父亲从农村一起来到城市打拼。最初的几年家里没什么钱,过得很苦,但也很平稳。慢慢的,家里的情况好了起来。后来,在叶然七岁的时候,家里横生变故,叶然的家境一下子被打回了谷底。现在,家里只有叶然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母亲每天去菜市场卖手工豆腐赚的钱。
李燕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一直很看重对叶然的教育,家里出事之后,她一直害怕叶然小小年纪难以经受这样的打击。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换了是成年人,都很难在家庭经济条件急转直下的情况下保持平常的心态,更别说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然而让李燕感到意外的是,当时的叶然看上去并没有哭闹和沮丧。和母亲一起搬到这栋破旧的居民楼之后,叶然只是显得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话也少了很多,但是却很懂事地帮李燕分担生活上的压力,这让李燕感到十分欣慰。
“妈,我成绩好着呢,大学学习压力也没有以前那么大了,白天在学校一直坐着,我也该动一动的。”叶然熟练地处理着手中的毛豆,摘角拔丝,然后扔到另一个盘中。
“妈知道你成绩好,但是不管学习压力大不大,你都要好好学,以后找份好工作,赚大钱,再给妈找个也念过大学的儿媳妇,这样你过得好妈就安心了。”李燕乐呵呵地说道。
“知道了妈,快做饭吧我都饿了。”叶然偷偷地撇了撇嘴,结束了这个话题。母亲的思想还停留在以前那个大学生很稀罕的年代。
“好嘞。”李燕说着,手中不禁加快了速度。
半小时后。
叶然和母亲坐在餐桌边,头顶的瓦斯灯散出昏黄的光线,将这对母子的身影投满这个局促的客厅。
李燕不时地给叶然夹着本就不多的菜,叶然直喊够了够了,将一些菜夹回到母亲碗中。
叶然觉得今天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奇怪,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往母亲总会在吃饭时问他一些学校里的事,今天却显得有些过于沉默了。
叶然放下碗,问道:“妈,怎么了,是不是今天生意不好?你好像有心事。”
李燕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没,妈没什么心事,妈就是怕你不开心。”
叶然感到有些奇怪。
“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在学校过得挺好的啊。只要妈你过得好,我们家就都……”叶然突然停住了,他仿佛猜到了母亲今天如此反常的原因,将另一只手中的筷子齐整地放在碗上,开始了沉默。
李燕看了看叶然的样子,感到有些心慌,也是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餐厅中的气氛,在昏黄的灯光中,像是凝固了一般。
叶然看着母亲,有些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一直平静的内心此刻翻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从来就没有做好过面对的准备。
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不断放大,叶然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想要将这股情绪压制下去,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紧紧攥住,开始微微颤抖。
就这样两个人对坐了好一会儿,李燕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爸爸他……他下周就会被刑满释放了,”李燕顿了顿,“下周末就会回来了。”
叶然猛然抬起了头。
林旭此时如果在场,一定会大吃一惊,此时的叶然和他所认识的那个淡然、慵懒的同学判若两人,仿佛一头随时会暴起的野兽,正努力地压制着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