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大殿中安离熙看着连在徒弟眼睛上的那根命运线。他第一次知道安子轩,还是因为这条不同寻常的命运线。是它将他从百年如一日的修行中惊醒。世间有命运,不管什么,都有命运。人、兽、植物、一块石头、一颗尘土、吹过的一股风、照下的一缕光、一个桌子、椅子……只要是能对世间起到作用的都有命运,不管是那些命运是好的不好的,小的大的,即使你只是被闻到的一丝气味,那也是你的命运。命运使我们发现与被发现,是我们与世界的联系。人与物,人与人,物与物的联系是命运。一口水被你喝到,你们之间就命运相连,虽然短暂,你们之间也确实有过命运相系。我们存在着就不断的与身边的命运相系与断裂,有些是被动的有些是主动的。这一切有一个前题,必须有命运。有命运才能联系与被联系。而那日从宫中伸出的命运线在世间滚滚的命运大潮中飘摇向未知处,至少是他不知道的地方,即使跟着命运线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们相隔着命运。他,撕破了命运。以感情与记忆为武器抓住了他——无命者。
当时安子轩的意识刚在他娘肚子中苏醒。让他惊异的是,他居然真的连接上了无命者。那根以情感、记忆铸就的命运线在不停的与命运斗争中找到了感情、记忆中被命运隔绝的对方。
无命者本是该与世间无关的,不会有谁想起,记忆和感情也不会存在。
在他眼中那是一场盛大的命运抗争战,命运消抹关于无命者的记忆情感,无命者不该与世间有联系。被想起也是不该存在的。这是一场记忆与忘记的战争,虽然无声,无形,甚至没有除他之外的观战者,也没有战死者。只有那不会再存在的感情与记忆是这场战争中的牺牲者。
而他是唯一的见证者。
无命者的存在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却也只是听到,他的修为还不足以让他知道更多。他们没有命运。这样的他们是与世界无关的。他们无法被看到,听到,感觉到,他们与世界无法产生联系。
因为他的徒儿,他倒是知道了一个与他们产生联系的方法。只要你能在命运的隔绝下想起他,你们就能产生联系。只是无命者与世间无关,会在命运隔绝下还留下联系的不会多,他甚至不知道除他徒弟之外还有没有。而感情记忆应该是最容易消磨的。在没有命运隔绝的情况下,我们一生中能够留下的记忆感情又有多少。我们总是在忘记。
“就是因为他,你才不肯睁眼吗?”那是一根暖黄色的命运线。从灵魂扯出,以离灵魂距离最近的眼睛为通道,指引迷途的灵魂。一旦命运线断,作为通道的眼睛必定被毁,这是没有灵药可以挽救的命运之伤。
“救他。”安子轩仰视着师傅,声音平静。
“即使你再无法看见!”安离熙看着手中的徒儿。他的徒儿对细节的探知力是他所仅见的。如果不是确认过他的确看不见,他绝对不会察觉。他是在意识无法作用下,以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直觉完美的代替了视觉。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眼睛有问题,即使他从不睁眼。
“救他。”安子轩的声音平静到安静,感觉不到丝毫感情。
“他,只是转世,记忆不失。”安离熙并不想让徒弟失去视觉,虽然现在看不到影响,但有时会成为致命的缺陷。
“救他。”安子轩的声音平静,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似乎这句话并非他所说。只是有谁在借他的口说出。
“你对他的感情、记忆还剩多少?又或者什么都剩不下了。”安离熙看着那扯动的命运线。触碰命运线必须以感情记忆为代价,再也拿不回来的代价。没谁敢在不准备代价的情况下扯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频繁扯动命运线的人。是因为支付代价的不是他吗?
“我不知道。”安子轩疑惑。
‘他’,是谁?
安离熙看着掌中小童面无表情的疑惑,声音有他自己不知道的脆弱。“唉!他不是好人,杀了很多无辜的人,还会杀更多的人。你要救吗?”
“救他。”安子轩疑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救。可是他说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答案。
“此次之后,你们之间的命运线将会断裂,再也无法相连,救吗?”安离熙看着小童全无秘密,他要知道他是否有丁点的犹豫。
“救。”安子轩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为什么想救,却知道必须救。
“你们之间命运线断,即使同处一屋也不会注意到他,即使身边有谁提到对方的名字你们也不可能听见,你们将被命运隔绝再无关系,救吗?”
“把这些给他吧!”安子轩取下储物空间和果园,“他的情况好像不大好。”
安离熙接过,无奈的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童儿,延着命运线看过去。一个安静的村庄,三岁小童躺在血泊中与野兽相伴。银色月光似乎也有了些私心,照在小童身边的格外亮些。
“为月增辉吗?”安离熙有些惊奇,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人物了。看了看天上霜月,“只是,为什么是霜月?这可是死亡之月。”
安离熙看着月光下的异象有些心惊。这个孩子可能会比他所想的要更添杀孽。这样的人断了比不断要好吧!命运线断应该是断的最干净的。用一双眼睛换来与他断个干净,这个生意应该可以做。
安离熙伸出手以命运线为通道,扯住孩子前往九幽转世的灵魂,向着小童拍下。
看着断裂的命运线在空中飘摇,迅速消散,这是他徒弟对他的感情记忆,无法收回的代价。“你再不醒,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安离熙看着小童恢复的心跳,体温,却并不睁眼。
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
从他能够延着命运线找到他的时候起,他就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的。他太冷。看着自己母亲走向末路。他是可以救她的,看他在离开时向村中唯一的饮水下毒就知道,他是有能力改变的。他却不仅没扶一下,还亲手推了一下。即使以他如今的修为,经历都无法历练出如此冷的心性。
他,太狠。
安子轩看着师傅将手伸出,向着命运线的另一端。是远方的过去或者未来,那是未知处,未知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感觉,只是知道必定不在同一时间,必定距离很远,之后还会更远,再无交集。他对这件事并无异议。他对他没有丝毫映像,没有感情,会救他是因为必须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眼睛的痛感并不强烈,只是脸上痒意让他不喜欢。自从经过师傅恶趣味的治疗后,他对痒这个字就极端厌恶。功法运转,水汽蒸发得干干净净。脸上的泪是为什么,为的谁,与他无关。
“还真是无情啊!”安离熙看着小童无动于衷的将失去灵魂相系的兄弟而留下的泪挥去。看着越来越无趣的徒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他不特意查看意识的情况下也无法再轻易得知他的想法了。
安子轩在与他师傅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将面无表情融进灵魂。现在他相信没谁会在他呈现官方表情的时候看出他的任何想法。谁让他有一个恶趣味的师傅,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成为一个喜欢恶作剧,还忍了上百万年的师傅的玩具,在你打不过,还不能逃开的时候,最好的抵抗就是不要给他任何回应,不管是语言,动作,情绪,如果能够隔绝气味那最好不要散发,因为气味也是情绪的反应。这是安子轩的血泪经验。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王寻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村庄。他知道自己死了,现在活了也并不让他惊异。只是让他肯定了死亡是可以影响的,只要力量够强逆转生死也是可以的。
看着手中那根断裂的命运线,迅速消散的记忆、情感伸出手却只能抓住空气。
安离熙看着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娃娃睁开眼睛,让他讶异的是那双眼睛,只有一片死寂。那是罪,即将诞生孽的罪。太过深沉的罪居然已经凝聚到在不曾睁眼的情况下他无法发现的地步。即使现在他也无法在不关注他的眼睛时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安离熙看着他身上似乎特别亮的月光,抬头华月银光洒下,“是你吗?死亡之月。”
从见到这双眼睛起,他就知道他徒弟为什么宁愿将他们之间的命运断裂也要将他拉回来了。他绝不能转世,在他与世界的联系是靠别人的情感维系的时候,他转世所消耗的情感将会及其惊人。当他转世之后,他所剩下的情感将再不能压制孽的出生。
“啧!最好的魔道天才,要是天弃老头知道他毁了这样一个天才,会跟他拼命吧!一旦孽苏醒,那可是比之他徒儿的空间之膜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魔道天赋,只是还没谁能控制住那样的天赋。罪之本源,岂能有主。无主的本源,啧!”安子轩看着孩童抓住空气的手,“越想越罪大恶极,这得换多少好东西啊!”越想越觉得亏了,虽然孽的出生地他不一定能找到,但是怎么看,怎么亏。他都与它如此接近了,不拿点好处都对不起自己的机遇啊!会遭天谴的。想了想,拿出凝罪石,蹲下,点了点小童的额头,将玉简递给他,诱哄:“将罪给我,我帮你。”虽然不怎么喜欢他,看他能给他带来不错的利益的情况下就帮他一把吧!
王寻早就注意到身边这个人,他对人的情绪,情感总是格外敏感。在他收集情感牵系命运凝铸灵魂的时候,找到最恨,最爱的人是他最快完成收集的方法。身边的这个人,有点奇怪,他看着他就像看着即将失去的宝物。还是亲手摧毁的宝物。手中的玉石冰冷彻骨,让他怀疑身体是不是结成了寒冰,血液的流动声都像冰裂,咔嚓、咔嚓的。他并没有动怒,得到什么,必将以失去为前提。他得到那些情感的前提是失去自己的情感。在每一次附身,拿走他们的情感也留下了自己的情感,这是他与他们单方面的交易。虽然他们付出比较多,他却也不是什么也没留下。
“罪吗?”王寻再次确认了这是个奇怪的人,向他要罪的人还是第一次遇见,让他认罪,将他定罪的人倒是很多。用他的罪换他的哥哥对他的感情记忆融成的命运线,他想这个交易是可以做的。他也是死了,前往九幽,踏进忘川才发现他转世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感情。想来应该是忘川水消融情感动摇他与世界的联系时,引动了与哥哥的命运线。
想起那些杀孽,想起为拿到情感的不择手段,如果那是罪的话,那他还真不少。那一张张或痛苦或绝望或怨恨或死寂的脸一一闪过,那是他的罪吗?他并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他们的弱,心弱,身弱。因为力量太弱,所以才轻易的被掌控;因为心太弱,所以才会轻易改变;因为心太弱,所以才会绝望;他们太弱了。
安离熙看着霜月下的孩子随着手中凝罪石不停的吸收罪行,越来越通透,却也越来越普通。再没有他第一眼见到时的惊异。凝罪石吸收的罪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深,石上罪行变幻,最后停在意识中的不认同上。这就是凝罪石给他定的最大罪吗?
“不认罪。”安离熙有些无语,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能诞生这样的魔道天才。也只有这样的他才能让孽出生吧!他根本从不认为他有罪。
王寻看着手中冰晶似玉石迅速转黑,看着它有一种看着深渊的引诱。像是引诱人跳下去。
安离熙伸手拿住凝罪石,这可是魔道不错的宝贝,虽然无法与孽相提并论,也可以找天弃老头换点好东西了。想要收回,却抽不动手。疑惑的挑了挑眉,示意他放手。
王寻右手拿着漆黑似墨的凝罪石,看着左手上断裂的命运线,并不放手。这是他的罪,他不放手,没谁能够拿走。
安离熙下意识想摸鼻尖,又迅速放下。他刚才居然将他当成了他的徒弟。之前罪孽缠身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倒是越看越像。并非面相,无关命运,只与意识相关。这点相似倒让他不忍了,“你真要换,那可是你的天赋,甚至即将诞生本源。你……”
“换。”王寻看着即将消散的命线,将对方的啰嗦不耐的打断。
安离熙看着小童眼中露出的不耐烦,没再说什么,将手中凝聚的五彩斑斓聚缘玲递给他,“叫他的名字。你们彼此的称呼,只属于对方的联系。”
王寻抓住丝线,“哥哥”。脱口而出的话,让他有些懊恼,只能等待命运线的反应。所谓患得患失,只是因为太过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