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同学们,这节课就讲到这里,下课!”
“老师辛苦了!”
“嗯,同学们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在拉长的童声中,李彧结束了他上午的课,迈开轻松的步伐回他的小屋去。他的土胚墙的小屋,墙角窜出着几绺枯草,摇曳着欢迎他回来。他本来是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但还没住一个星期,有一位旧相识的老师调离这个偏远的学校,临走前把小屋送给了他。小屋虽破,风雨仍没得奈何,李彧也乐的一个人住,就从集体宿舍搬到了小屋里。
李彧取下墙上挂着的长笛,信步向草原的高地走去。他的小屋就在学校的侧边,学校的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起伏的草原,一条小河从远方的夹谷中穿出来,淌过学校后方,突然原地绕了两个弯,向草山深处奔去。
越往高处风的激情越为奔放,李彧在一片高地坐下,风钻过他手中的长笛,舞动出轻微的鸣叫。他挥手驱散缠绕在笛上的风,轻轻吹响长笛,手指轻轻打在音孔上,长风随着他的手指律动起来,草地上流淌的风声里漂浮着长笛的音符。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天边的草原。那时他的头发还不似如今这般可以成冠,和四个同学一起从嘉陵江畔来到这个高远的草原支教。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经过两条的舟车劳顿加上初到的兴奋,他和另外两名同学还是发生了高原反应,当时真是难受得想闭眼。
只是没想到,这片草原在他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大四的下半学年几乎一个学期的迷茫,他面对着众多的毕业去向,就像面对着一片丛生的荆杞。安安分分地找一份工作、考研、
或是争取成为一名中学老师,他都提不起精神,找不到意义。在这条完全陌生的分岔路上,他想往回跑,或者滚的远远的,逃离这一切。
自从他第一次见到那些不可避免地走到毕业路口的前辈们,他本就不想走到这个路口。他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个结果,然而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还是不可阻挡地在预订的时间将他带到了这里。他甚至绝望地想:“大概只有死亡拥有这种强力的拒绝的力量。”但他视死亡为一种怯懦,他仍不愿意也不敢接受死亡强力的拒绝力量。
“同学们,这两个字大家会读吗?”某一天,他对着空洞的黑板,突然想起他曾经面对着一群小孩子这下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老师!”“老师我知道!念‘李或’!”此起彼伏的“李或”映着孩子们兴奋得意的脸庞和他哭笑不得的表情。
“同学们安静一下!来,同学们仔细看,在这个字的尾巴勾这里,是不是比‘或’要多两个捺?”
“老师你写错了!”“老师连自己的名字都写错了!”
“同学们注意,老师可没写错,这个字呢,念‘yu’,第四声。来大家跟我读,‘彧’!”
“彧!”
“对,同学们继续读,‘彧’!”
……
临下课,他在黑板上这下了一句话“羌瑰玮以壮丽,纷彧彧其难分”,在领读了几遍过后,他说:“同学们,今天的作业就是把这句话抄30遍,明天交上来。”
作业立刻引起孩子们一片哀嚎:“老师不要啊!少一点!”“就是啊!我回去还得放牛呢!少点吧!”“老师求求你了!少一点!”
“那就20遍,不能再少了!好了,下课!同学们加油!”
空洞的黑板隐现过他曾经的第一课,在那一片青黑色中渐渐泛起风吹草原的涟漪,涟漪的尽头是一只只懒卧的白云,他的耳边隐约响起风中的笛。
“不如……躲到那天边的草原、白云生处吧?”
这个念头倔强地生长起来,他没有跟同学们告别,也没有等毕业证,在大学的生活正常结束之前,绝望地截断了它。他甚至没有考虑那折磨人的二十多个小时的大巴车,收拾了他的细软就上路了。
幸而学校的校长是曾经相识的老师,他在学校作为一名编外教师留了下来。
笛声骤歇,李彧起身望着起伏的草原尽头,那片白云丛生之地。
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片地域呢?
肯定是没有人家。
那么大团的白嫩的云,若是存在一团云的国度,那里定是很美妙的。
各种各样的云兽在云团里奔骋,无边无际的云的城池,高大浩瀚的云山云海,还有各式各样的云的美食。若是能去到那白云生处,在云的国度里生活着,即使是什么都不好,安静地躺着观赏大地和天空,也一定是难以想象的美妙体验!
“真的会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吗?”
那慵懒的趴在草原上的云团向李彧递去了这样的问题。他仔细一看想想,想不出个答案。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如果什么都不在意,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吗?
但起码此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心动的或心疼的、在意的或纠结的,他是全都不用去理会的。他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做好他的教学就可以了。
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整个学校的学生加起来也才55个人。孩子们的汉语水平都不太好,和内地的孩子比起来,这边的孩子在汉语和数学科目上存在很大劣势。李彧至今记得,一次考试中,语文试卷的成语填空,“()()不疲”和“雪中()()”两个成语,有孩子造出来了“空中不疲”和“雪中相聚”两个“成语”。李彧大笑着夸娃娃有想法、有创意,尤其是营造出了特别的意境。
但在另一方面,孩子们的藏族和英语特别棒,而且个个能歌善舞。他们从小的生活环境赐予了他们别样的天赋。与内地的孩子不同的成长语境也让他们的成长不同于内地的孩子。但是他们的语境毕竟不是世界的或者是这个国家的主流文化,这让他们的成长确实受到了限制。
“我终于知道他们的足球为什么踢的那么好了!他们从小就跳舞,身体协调性等各项条件都练出来了!他们就是足球未来的希望!”三年前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一位爱好踢足球的同学看到大人在踢足球、孩子们在踢足球、男孩在踢足球、女孩也在踢足球,当时就震惊了。待了两条之后,他发现这里的人们从幼儿园跳舞就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身体条件当然会很好。
“老师老师,该做操了!”下课的孩子们拉着李彧去空地上。
“广播体操?连这边都普及到了?真是服了?”
音乐响起,眼前的广播体操却让李彧大吃一惊。
“这尼玛分明是跳舞!”孩子们的广播体操和内地的全然不同,直接就开跳了。欢愉的气氛下,李彧和他的同伴们跟在孩子们后面学,不亦乐乎。
一阵疾风袭来,李彧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握了握变凉的手指,收起长笛向小屋走去。三年了,草原似乎没什么变化,一样的起伏,一样的承载着云的国度,星罗密布着草原鼠和草原兔的洞穴。
他原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摆脱种种烦恼,哪想到长风万里送忧愁,除了上课以外的闲暇时候,烦事种种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恰似草原上密布的洞穴,时时钻出来一只只老鼠。还不等他看个清楚,想个明白,那老鼠就一闪进洞了。
世界那么大,李彧刚上大学的时候还计划着趁着这四年的闲暇把世界好好看看,却不曾想竟然会越来越消沉,甚至于有些厌世。种种心思方生方死,支撑不起他的积极的行动。越来越否定自己。
“即使我成功了,到最后不还是一团废墟!”他想得范围越广、想得时间越长,越是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在极限追问下一切都成为虚无。
“WhenIconsidereverythingthatgrows
Holdsinperfectionbutalittlemoment
Thatthishugestagepresentethnoughtbutshows
Whereonthestarsinsecretinfluencecomment
WhenIperceivethatmenasplantsincrease
Cheeredandcheckedevenbytheself-samesky
Vauntintheiryouthfulsap,atheightdecrease
Andweartheirbravestateoutofmemory.”
对于莎士比亚的这首诗,李彧只对这前半段有着强烈的感受,恰似蚊睫蜗角、石火电光之感。人类的存在在时间腐朽中甚至连渺小都算不上,一切的作为与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向时光长河望去,亚历山大大帝与无名百姓一样溅不起一丝浪花、留不下一片倒影。甚至于地球都只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尘埃。
“只有爱与美是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王泰在交谈中这样说。李彧对此很是赞同。王泰社是王泰一手创办的社团,也是他们学校唯一一个以人名命名的社团。在王泰社的那段日子里,李彧确实见识到了在爱与美的光芒照耀下,生活是多么美好。
但是,爱会衰亡,美会腐朽,充盈的灵魂也会轰然坍塌。只有无尽的空虚在虚空中长存。
白云苍狗。而千变万化的云对此大概是没有一丝感慨和顾虑。卧在草原上,慢吞吞地游走,似流水无情,似长风多情。一座座平底的云又像一座座城邦,早就演绎了不知多少个轮回的故事
李彧回到小屋紧闭了房门,把自己甩到床上。“不要多想了,今天是个好周五,下午又不用上课,好好睡一觉!”
他闭上眼睛,心里念道:
“希望不要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