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帝二年冬,皑皑大雪覆盖万物,四处皆呈寂静沉闷状态,城门外官道上的雪平平整整,根本没有行人或车马从上面走过,郢都城门口守着的士兵一动不动如同木偶,四周冷清的出奇,动物们也都待在自己的巢穴里冬眠,谁也不愿意出来。
此时正值隆冬,该是个过春节的好日子,可城内的街道上只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咯吱作响,不停的哈气搓手取暖,同时四处张望,看看哪家店铺没关门,好随便买点东西准备过年。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最冷清,也是头一个冷清的春节,面对这样的情况,皇帝显得有这尴尬,太后却不以为然,硬是要与天下百姓杠到底,或者说,和无尘杠到底。
长公主府大门紧闭,里面也冷冷清清,好似无人之境。
府内某一屋中榻上,抱膝坐着一少女。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梳了个双垂髻,发间饰物极少,除了一根玉簪固定住头发便再无他物。耳上坠了一对白玉耳环,更衬托出她的纯洁无暇。稍长的指甲上涂了一层亮亮的甲油,修长白皙的手指平添了几分乖巧动人,只是她双目紧闭,下巴抵在双膝上似眠未眠。
随着轻轻的一声闷响,厚重的门帘被守在门外的小侍女掀起,走进来一个白发妇人。
妇人看起来已年过六旬,项上的头发黑白参半,但她身体很健朗,连走路都带着一阵儿风。
她手中抱着一个手炉,缓步走进屋内,把身上的狐裘披风取下来交给门口守门的侍女后,才抬手让门外的侍女们进来。
少女的睫毛稍动了动,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但方才舒展的眉头不禁意的皱了两下,显然不大喜欢房中人多。
白发妇人知其喜恶,让侍女们放下东西就出去了,厚重的帘子这才放下来,房中顿时暖和了不少,也冷清了不少。
老妇把手炉放在一边,亲手把桌上的饭菜碗筷摆放整齐,还不忘叮嘱:“殿下,身子骨要紧。”
女孩儿似乎心情不悦,并不想理她,便轻轻扭头,始终不说话,不睁眼,面无表情。适才她除了动了下脖子,几乎全身不动——不想动也懒得动。
见她依旧如此,跟从前大不相同,妇人有些纳闷儿,是她没睡醒还是她们的公主殿下真的变了?
“殿下,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身子都快拖垮了,还是吃点吧?”老妇有点着急了,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何况她家殿下的身体本就羸弱。
为了打动她,妇人治好跪在少女榻前,期望能用苦肉计让少女回心转意。
跪了片刻,少女终于动了。她睁开双眸,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又有些于心不忍。
“地上凉,嬷嬷先起来吧。”玉唇轻启,少女有些无奈。
妇人是个倔脾气,她见她心软了,又有了以下动作:
仍旧不起,很执着的道:“殿下若不进食,奴婢便不起。”
少女又叹了口气,眼里充满了无奈和失望,至于这些情绪从何而来,恐怕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屋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怪怪的,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还是少女放弃了僵持。
其实她也是个执着到一定境界的人,只是,榻前的这个老人……自原主年幼时就照顾她,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
虽然她不是原主,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自然能感觉得到她对她的忠心。
哪怕她再冷血,也会于心不忍。
半晌,少女伸出纤纤玉手,“扶我起来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老人高兴的不得了,乐呵呵的站起来,把少女的手握在手心儿里,扶她起来后,又小心翼翼的给她上鞋,末了还不忘拿件厚厚的袄子给她披上。
少女轻咳两声,转头看了眼肩上突如其来的异物,却并没有拒绝,跟着妇人来到了桌边。
妇人扶她坐下。
席子里放了不少棉花,坐上去里既温暖又柔软,好不舒服。
如果你留心观察,就会发现,长公主府里的侍女们服侍她都很周到,便是因为早年她身子就一直不好,侍女都被调教的有条不紊心思细密,就怕哪天没能服侍好长公主而遭受惩罚。
少女看着嬷嬷都笑的合不拢嘴了,心底莫名生起一丝愧疚,至于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嬷嬷姓林,大家都叫她林嬷嬷。
少女明显没什么胃口,直望着美味的菜肴发呆。菜式全是林嬷嬷选定的,经于雪精心烹制而成,着实是费了不少功夫在里头,只为能让他们的主子吃得开心,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是上等品,大多是从归属国进贡上来的,平常人的家里很少看到的东西。
光从这点来看,就不难看出先帝对她有多宠爱。奈何先帝已崩,再受宠爱的公主也避免不了被新帝送去外邦联姻的命运。
只能说造化弄人呐!
少女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原身,还是为她自己。
林嬷嬷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盯着她看了会儿。她注意到她异样的目光,渐渐将视线聚集的林嬷嬷脸上。
“殿下在想什么?为何叹气?”她问。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摇摇头,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毫无光彩可言。片刻,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今年是什么年份了?”
“秀帝元年,冬月十八。”
简简单单的对话,仅此而已,然后又回归平静。
秀帝元年……少女在心里默念。
先帝驾崩快一年了,这么快,她就要被太后这对母子送走了么?
她不甘!
她伸手去拿茶杯,林嬷嬷见状,便很贴心的给她递过来。
小小茶杯捏在手里,纤纤玉指紧了紧,所用力度使她的指关节开始泛白。她的眼神从暗淡无光开始发生变化,隐隐约约变得有些凌厉。
这些细微的变化林嬷嬷都看在眼里,她真是愈来愈不懂她了。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少女适时的转移了话题。“于雪呢?半天了也没看到她人。”
蓦然,门外“吱吱”作响,那是行人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听这动静,来人应该不少吧?
少女思衬着,却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殿下!殿下!您快看谁来了!”门外有人喊道,接着便有人掀起了门帘。
进来的是一个梳着包子头,穿着浅绿色罗裙的小姑娘,约摸着十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方才小跑过,此时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刘海也有些凌乱,却掩饰不住她内里的可爱。
林嬷嬷哭笑不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于雪领着许多人来到少女屋前,又带着为首的两个老人进来了。
进来的两个老人分别向少女行礼请安,少女在林嬷嬷的搀扶下站起来,很礼貌的回礼。
林嬷嬷等仆人按规矩行过礼后,转身给年纪稍长一点的老妇倒了杯茶,又退到一边等候指示。
来人是沈老妇人白氏,以及她的贴身嬷嬷杨氏。
礼毕过后,分主宾坐下。
不知何时起,天上又下起了细细麻麻的小雪,就像在下有形状的雨,此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美感,反而让人觉得有这悲伤——她又想念她的父皇了。
眼下正是中午时分,若是在往年,她定是和先帝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过年……
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时至今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先帝的怀念了。
少女重新坐好后,吩咐林嬷嬷往暖炉里再填些炭,让白氏暖暖身子。
“于雪,把这些东西撤下去吧,换些清淡点的糕点来。”
小丫头领命,道了声“唯”便跟几个小侍女端了菜肴走出去,不过半刻,又把少女要的糕点端来了。
白氏看着她们忙活。“于雪跟了你许久,做事也渐渐稳重起来了,尘姐儿调教的很好。”
白氏本不该这样称呼她面前的少女,不过她们是祖孙,在私下里白氏还是亲切的称少女“尘姐儿”的。
听到白氏夸自己,于雪不好意思的笑两声,脸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沈老夫人白氏可是很少夸赞别人的呢!
“论起调教下人,孙儿哪及外祖母。”少女抬眸,漫不经心的道。
她所言不假。
她本不会调教下人,林嬷嬷和于雪能这么懂她的喜恶,完全是凭着运气猜出来然后记下来的,再加上她是个懒人,调教下人这种没有意义又麻烦的事,她不会做。
白氏心情似乎很好,就连脸上都带着笑容,比起之前的样子,今日看上去慈祥多了,有个外祖母的样子。
她听得出少女不是在阿谀奉承,也明白她不喜欢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便不再说什么,只拿了几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眉间带着笑意。
她的动作很优雅,作为京都中各世家当家主母中的表率,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她的高贵气质。
喝完茶后,她注意到手里的茶杯,捏在手里转着看了看。
“这套茶具是去岁外祖母赠与你的,你还留着呢。”言语间,不难听出白氏心底的愉悦。
“外祖母送的东西,孙儿都留着呢!”
“尘姐儿看上去气色好了些,近日应该好生调理了,外祖母也就放心了。林嬷嬷和于雪有功,但还是要记着,将来到了东珵依旧要像现在这般服侍,甚至更加谨慎。”
待在一边的林嬷嬷和于雪两人屈膝,表示明白她的话。
白氏口中的“尘姐儿”,便是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叶无尘。
她并不是自幼就身体羸弱,只是五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出了些变故,再加上年前先帝驾崩,此后大病小病就一个接着一个来了,直至今日也没有多大起色,不过比起最初,还是好了很多的。
“外祖母大可放心,嬷嬷是我身边儿的老人了,于雪也稳重了不少,就算是我一个人在东珵,我也应付的过来。”
听到这话,白氏才放心了些。
又坐了片刻,白氏准备办正事了,这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尘姐儿单独聊聊。”
众人相互看一眼,然后福了福身,退了出去,还很贴心的带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无尘和白氏两个人,一时间是的安静,似乎只剩下了门外寒风的呼啸声。
暖炉里的炭烧的正旺,散发出来的温度让人感到温暖,使得无尘昏昏欲睡。
最近这几日啊,她总是睡不够,就好像在冬眠似的,白天睡晚上也睡,哪怕现在,她也有想去睡会子的冲动。
待人都走出去了,白氏才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很精致,像是被精心雕刻过的工艺品,上面的纹路很是特别,并不曾多见,一看便知来路不简单。
“这是什么?”为什么还要用锁子锁住?
无尘想伸手去一探究竟,就在手指快摸到锦盒的时候,被白氏拦下了。
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更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白氏用她爬满了皱纹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那个盒子,像个慈祥的母亲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极了。
该来的,迟早都要来的,不管怎么样躲,这都是命,躲不掉的。
她虽然不愿意这么早就让无尘知道真相,但比起让别人来告诉她,白氏还是选择了前者。
“尘姐儿,外祖母知道你不想去东珵,但你除了去,别无选择。在那边,没有人像这里的人一样跟你过不去,外祖母只求你一生安康幸福,再别无所求。”
无尘点点头,“我明白的,外祖母。”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你的身世,答应外祖母,先别打开?”
虽然好奇心重,但这毕竟是老人家的心愿,无尘只好答应了。
像是完成了任务般的,白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接过盒子,无尘仔细看了看,又把目光投向白氏,眉头不经意间皱在一起,心中很是不解。
她总觉得,这个盒子里藏着天大的秘密,可她又想不明白了,既然与她有关,为什么又不能让她知道呢?
纠结,纳闷儿,好奇……心里好难受,像是有猫在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