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还会在哪里,卫忧?你明明想得到的。”温碧城忽然将手一探,控住紫烟左肩,唇角勾起一丝邪魅至极的笑容:“你明明知道它在哪里,却就是不肯去想而已。”
卫忧情不自禁地踏上一步,喝道:“温碧城,你害的人已经够多了,何苦非要再搭上她一个?我们之间的事,应该由我们来解决。”“说的倒是轻巧啊,”温碧城含笑摇头:“我若说让你不战而死,在我面前自刎,你肯么?”卫忧一怔,没有说话。
“你不肯的吧?瞧你那样子,就不甘心在不为水宛月和蓝若冰报仇之前,就那样平白无辜地死去。”温碧城又笑了起来:“而我又不情愿与武功与我不相上下的你平白耗费一身功力,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到头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知道,温碧城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紫烟在我的手中,我杀了她,她体内的情蛊一发作,你也就会立刻死去,这跟我杀你,又有何分别?”温碧城胜券在握,面上的笑容又不自觉的加了几分:“卫忧,你最好不要动,我现在突然想起,如果我毁了你那张脸,那么即使你变成鬼,泉下见到水姑娘的时候,她恐怕也不会要你的罢?”
烛火里他目光流转,狡黠无限,忽地欺身直上,他的眼如同熠熠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燃烧过来,直扑卫忧脸面。
一样冰凉的物事抵住卫忧的勃颈,略微用力,便轻巧地划过皮肤,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地右手一抬,按在手中。
右脸上的伤疤被温碧城手中的金钗划过,重又裂开,比先更生疼,但落在手中的,却是一样薄如蝉翼的小卷,浸了血,却使得上面小如蚊蝇的字迹愈发清晰起来。卫忧打开它,卷上的蚁字赫然入目:焚石秘卷!
这就是温碧城千方百计、寻之不得的焚石秘卷!
一刹那间,卫忧忽然明白了当年水宛月的苦心。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女,在得知父亲陶阳重伤,不顾谶语急急忙忙从尼庵中赶回家,却见到奄奄一息的父亲,传下了这张和卫无霜一起寻自苗疆的伊梦斜武功秘笈焚石秘卷。父亲没有来得及交待后事就去了,少女辗转奔波,在苗疆找到了卫无霜的尸骸,便自然而然地认定是父亲和卫无霜一起寻获秘宝,父亲想一人独吞所以杀死了卫无霜。于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她假装路遇卫忧,想将这张焚石秘卷送给卫忧,却不料她的身世被一直窥视在侧的温碧城发现,这才引起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误会。而温碧城更是巧妙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这种误会,引起卫忧和水宛月之间的矛盾,相从中找出焚石秘卷的收藏之处。
水宛月自知无论如何解释,卫忧都绝难相信,而又担心焚石秘卷落入一旁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的温碧城之手,所以才想出这么个绝秘的法子,将秘卷藏入卫忧右脸上,除非卫忧自己,别人绝难找到。
卫忧手里捏着那张秘卷,一滴泪水忽然滴落下来,冲开了秘卷上的血迹,还原了它本来薄如蝉翼的清透面目。原来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必须要用眼泪来化解。
温碧城看着那卫忧手里的那张秘卷,眼睛里碧光盈动,那是他久已垂涎的东西,而今竟忽然之间,因为自己对于死去的那个人的一点执爱妄念,忽然之间大白于天下。
“卫忧,把秘卷交过来!”他的手伸出,虚空的手掌上握住的全是贪婪。“不要啊,卫忧!”紫烟突然大呼出声:“不要交给那个衣冠禽兽,你的父亲卫无霜和水姑娘的父亲陶阳,都是死在温碧城的手里!当年他到苗疆盗取我爷爷的连心蛊,被爷爷发现,一路追至,结果却被温碧城打断双腿,正在他要痛下杀手杀了爷爷的时候,却被找到了焚石秘卷的卫伯父和陶伯父发现,两位伯父侠义胸怀,出手相救。岂料温碧城当时自知不敌,立刻逃走,过后却暗暗跟踪,悄悄施蛊害死了卫伯父。陶伯父护着焚石秘卷,拼尽一口气回返江南,只来得及见上水姑娘一面便死去。这种人若是得了焚石秘卷,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卫忧,你千万不要交给他!”
她的话音刚落,脸上便“啪”地一声,被温碧城重重打了一个耳光,鲜血立即从嘴角流了出来。
“哈哈,好有意思的故事,正配得上象我温碧城这样的衣冠禽兽!”碧衣长衫的俊秀公子忽然有些状若疯狂:“怎么了,卫忧,听完这个故事,你是不是更加佩服我了?是不是只有我温碧城,才配得起阴险毒辣、天下枭雄这八个字?我总要出人头地的,而你,”他目光瞪住卫忧:“却将要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安心去死了!”
然后他的手一抬,掌缘横切紫烟的右颈动脉:“你们这对身中连心蛊的苦命鸳鸯,也该共赴黄泉了!”
掌锋一起,卫忧想救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忽然痛如刀绞。
也许只有在最后一刻,一个人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懂得自己的深心,知道他自始至终,并不曾讨厌那个行事泼辣、果敢大胆、敢爱敢恨的苗家少女。
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温碧城的手掌莹白如玉,那该是修陀罗门下最高层次的“六合参阴掌”的掌力,在这样的掌力下,即使是大罗金仙,也万死莫救。
但是温碧城的手掌切上紫烟颈畔的时候,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他的胸前,却忽然有一截剑尖刺穿了出来。
温碧城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胸口的剑尖,几乎难以置信,可是当他回头看见在自己身后刺出那一剑的那个人时,他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了一层惨白的笑意:“是你。我早该知道是你。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你。”
“是的,是我。”那个人点着头,十九岁的脸庞上还带着三分稚气的神情,然而在出剑的一刹那,他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过、痛苦、愤恨。这几种表情又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脸上?
“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心甘了。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弟弟。”温碧城看着那个还略嫌稚气的少年,缓缓道。卫忧有些惊诧地看着,那个一剑刺穿温碧城胸膛的人,那个他口中称呼为弟弟的少年,竟是歌罗驿中的那个孤独落寞,总是喜欢用一柄弯刀削指甲、提早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燕孤寒。
现在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日驿站中那个沉默冷淡的少年,会毫不迟疑地顺应温碧城的意图,将卫忧的追凶之旅指向海中棠,而以至于让他走上歧途。只因为,他本就是温碧城的弟弟,温碧城就是他的哥哥。
“最后一句话,……”温碧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燕孤寒犹疑了一下,仍旧探过头,侧了耳朵,听他说些什么,温碧城喘息着,忽然用力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一枚细小得如同牛毛的毒针立时从他嘴中喷出,射入燕孤寒的耳朵,直穿大脑!
燕孤寒猝然倒地。
他仍然还未死,还看得见别人,还听得见别人说话,但是面上的表情,却古怪至极!
温碧城狂笑着,看着倒在地板上的亲弟弟:“你要杀我,我便绝不会让你独活!可是我却可以让剑留在我的身体内,我要多撑一刻,多活一刻也是好的!我要活着,活下来,看着你死,看着所有人死……”
“他不会死的。”一个声音忽然冷冷的道,跟着一道白影如同羽鹤,自外飘入,来人敛眉昂首,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从容高贵的气度。
他一落地,就将一粒红色的药丸推入状若白痴的燕孤寒口内,同时在他脑门上连击三掌,这才收手:“以歌罗驿最为神奇的御药手段,再加上我代伊为他封住了脑内的毒针,就算不能令他回复正常,却至少可以保住你弟弟的性命。”
他目光一转,不顾温碧城脸上怨毒失望的表情,看向一旁的卫忧,微微颔首:“卫公子,你我在歌罗驿一见的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番剧变,卫忧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这样子的,”代伊看了一眼温碧城,又看了一眼燕孤寒道:“温碧城的母亲,与燕孤寒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她老人家的的名讳,恕我在这里不便提起。因为他们的母亲,后来又改嫁给了我的波斯父亲,但我却是纯正的波斯血统。”
“哦?”卫忧这才有些惊讶,道:“原来你们三个人之间,竟然还存在这层特殊的关系。”“不止。”代伊摇了摇头,神色间忽然有几分惋惜:“温碧城和燕孤寒的母亲,以前曾是一个戏班里的名角,生得一副好相貌,唱得一台好戏。人人都称她为‘月下戏子’。戏子的命运,通常都很悲惨,他们的母亲也不例外。富商权贵,人人皆可买她一夜。所以生下温碧城和燕孤寒时,连他们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从小流落街头,受够了别人的侮辱欺凌。温碧城长燕孤寒七岁,燕孤寒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外摸爬滚打了。后来他们的母亲带着还在襁褓中的燕孤寒,遇到了我父亲,父亲是波斯人,没有汉人那么多陈腐理念,就娶了我母亲,所以燕孤寒就一直跟着我一起,在歌罗驿中长大。”
“但是在他四岁的时候,却亲眼看到温碧城找到父亲安置在独馆中的母亲,用剑杀死了她。这给他细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从小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那之后,就更加孤僻了。”
“所以虽然他在歌罗驿中长大,我却没给他委以重任,只叫他看管库房,以为这样可以令他心灵安宁些,却不知他心心念念、时时刻刻所想的,都是找他大哥报杀母之仇。”
“可是,”听到这里,卫忧终于有些明白,却还是有个疑问:“既然燕孤寒一心想杀了温碧城,那么那次温碧城从歌罗驿骗走蓝若冰寄存在那里的画像,燕孤寒多半早已知道,却为什么还是要帮他?”
“那也许是因为,”代伊看着地上迷迷登登,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心智的燕孤寒,叹息了一声:“温碧城是他大哥,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想把他当大哥,敬他爱他的。毕竟,他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肉相连。他想帮温碧城完成他在这世上最大的心愿,助他夺得‘焚石秘卷’,然后再杀了他,替母报仇。”他走过去,俯下身,拉扯起燕孤寒:“十九岁的少年人的想法,真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叹息了一声,眼神中忽然有些意兴萧索。
温碧城陡然间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可是谁又替我想过?我的母亲被人称为戏子,人尽可夫,千金买夜,我自己在冰天雪里,火暑酷炉里,一个人辗转奔波,挣扎救活?我要杀了那个带给我一生苦难的母亲,洗血我的耻辱,要出人头地,所以我才入了少林叛徒修陀罗门下,但那个脾气阴狠暴戾的师父,却从来只把我们当作他发泄练功的工具,武功越高,他便越是想杀死我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牵动伤势,胸口气血上涌,嘴角有血溢出,他的面容上却是带笑的:“我为了不被他杀死,只有去找苗疆蛊毒,找据说是可以打败他的焚石秘卷,你们就算再痛苦,可也总有快乐的时候,总有人爱,可是我这个没有人要的孩子,从小到大,哪一天哪一日不是充满苦难?”
他垂了头,卫忧正要以为他快要咽气,却听得他轻声哼了起来,竟是街头巷尾幼童唱的小调:“芦花飘啊飘,君自何方来?欲往何处去?芦花飘啊飘,一腔鸿鹄志,总落泥淖里。芦花飘啊飘,自古红颜多薄命,兄弟母子总分离……”
他唱啊唱啊,仿佛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吹着飘飞的芦花,在旷野里,在冰天雪地里,边跑边唱着。
一边唱,一边咯咯地笑着,面目却忽然在陌生的调子里模糊了起来。
屋里没有风,却更凉了些。
温碧城坐倒在屋角,惨白的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死气,而一旁的紫烟,却忽然捂住胸口,脸色迅即由红转白,摇摇欲坠。
卫忧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将少女娇下的身子揽入怀中,连声道:“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一定想不到吧,卫大哥,”紫烟在卫忧怀里闭了闭眼睛,却又张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温碧城逼我给你下连心蛊,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将连心蛊下在他的酒杯里,那样只要我死了,他也就会死,我不要你死,卫大哥,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傻丫头!”卫忧抱着怀中的人,哽咽着,忽然间眼前便模糊了起来。他忽然间似想起了什么,急忙转头看着一旁的代伊:“歌罗驿的医治手法那么神奇,请你也为紫烟施治一下!”是第一次,倔强孤傲的卫忧眼里流露出了求恳的目光。
可是代伊却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连下蛊之人自己都没有办法解得了,这世上只怕也没有解蛊之法了!”
他叹息一声,抱起燕孤寒:“卫忧,再见了。但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他的人却已化作白云,瞬间飘逝。
只剩下屋角那个痴痴呆呆的温碧城,仿佛在那里独自呢喃:“卫忧,我不比你差,论武功、论计谋、论品流,我样样不比你差,可为什么,你却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却什么也没有?”他偏着头,想了一下,忽的又笑了起来:“其实就算我抢走了你所拥有的那些东西,但其实我却什么也没得到,我,我欠你的……这就还你可好……所有欠你的,血泪美酒,一并还了你,可好?”
他的手指紧紧握住透出胸前的剑尖,锋利的剑刃割破手上的肌肤,鲜血缕缕滴下,他却也仿似不觉得疼,反而更加紧的用力,咬牙正要将它往外一拉,却被一只手抚住,他抬起眼,看见卫忧,忽然间又笑了起来:“卫忧,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是么?你怕我死了,紫烟也一样会死?”他的手指动了动,挣扎着想挣脱卫忧的手,将剑送进自己的心口:“我偏就要死,既然我已夺走你的一切,你的父亲,你的心上人,那么我就连你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一起夺走。”
卫忧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遇痛苦,伤心,难以对外人说的苦楚,那就好比是你骨血中的刀子,你活着一天,便要为它受苦一天。我的身体里,本来一直留着一把这样的刀子,燕孤寒有,你也有,可是如果你能化解它,总有一天你能超脱它带给你的痛苦。”
“是吗?”温碧城咯咯笑了,也不知听懂他的意思没有,握住剑刃的手却不再挣扎,仰起头,喘了口气:“卫忧,你去吧,带着你的紫烟走,也许你真能找到解连心蛊的法子,而我,却是‘好人不常命,祸害遗千年’,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说到最后一句,他闭了闭眼睛,仿佛讨厌再有人打扰。
卫忧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
转头望了望窗外,天边已透出薄薄的光芒,天就要亮了。
一辆马车,车声辘辘,驶向前方。
车帘忽的一动,车厢里的人倚着车壁,掀开帘子,脸色还是苍白虚弱:“卫忧,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车座上驾车赶马的卫忧回过头来,看着紫衣的女子:“快拉上帘子,你身子经不起风的,还有,少说话。我们去泰山,卫大哥要带你去看日出。”
“哦。”紫衣的苗家少女听话地放下帘子,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隔着帘子问:“卫大哥,你……你会象喜欢水姐姐那样喜欢我吗?”
赶车的手停顿了一下,卫忧正要开口,那个声音却又慌忙道:“不要回答我,卫大哥,求求你不要现在回答我。嗯,还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顿了顿,道:“从前有个猎人,打猎时救了只小白兔,后来他在荒山里迷了路,快要饿死了,小白兔找不到食物来救他,但是最后,它还是想出了办法,救了这个猎人。卫大哥,你猜这是个什么办法?”
卫忧心中一震,道:“是不是那只小白兔自己跳进火堆里,把自己烤成食物,最后救活了那个猎人,报了恩?”“嗯,是呀,”车厢里头的声音道:“这是个在我们苗疆流传了很久的故事,我们苗人都信奉知恩图报,所以陶伯父当时救下了爷爷,爷爷不能行动,就教我,一定要出苗疆,找到陶家人的后代,报还这个恩情。”
卫忧道:“这个报恩的故事很有趣,但我还是觉得那个以身报恩的小白兔善良得有点傻,你说是不是?”
他等了良久,却没有听到回音。他拨开车帘,只见脸色苍白的苗家少女倚在车厢壁上,似乎是睡着了。
他放下帘子,转过头,狠狠加上一鞭,车马加疾,向着白茫茫的一片未来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