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声很大,咆哮着的风声,掩盖着不远处的杀戮。偶尔传来的尖叫,也淹没在这个有些寒冷的夜里。
帐篷里点着灯火也有些摇曳。夜色深沉,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全然肃杀景象。
康世东这边反而很是安静,不过是与庄严对弈下着国手棋。两人很是专心,似乎今夜不过是数年来最为普通的夜晚。
而实际上,多年的计划,今夜是关键。多少忍辱,无数算计利用,都是为了今夜的到来。
只要江淮月一死,便可宣称满军偷袭暗杀圣上,而康世东率领三军大破敌军,替圣上报仇雪恨。
遗孤尚幼不能担当重任,有资格登上王者之位的便只有二殿下江淮安。如何从江淮安手里夺取对朝政实权的掌控,便是自己多年前就开始着手,安插的无数棋子。
一切,都是计划之中。
“少主,有封信是给您的。”这时有人掀开帐篷帘布走入,将一封书信送上。
康世东眉头微皱,稍有疑迟也还是伸手接过。他自然知道这信是江淮月托人送来,而康世东也只是想看一看,这个女人在这种时刻还能如何翻身。
书信纸张已经泛黄,想必是多年前的。而如此平整没有一丝褶皱,想必是夹在书本里好生珍藏。
到底是什么内容,能让江淮月在被杀关头拿出这封信?
康世东第一想法是,这是一封家书。爹的遗书,命自己不得伤害江氏之人。
这很正常,因为在康世东的回忆里,爹对于江氏皇族甚是重视,就算当时被夺权抑郁不得终的亡,依旧交代自己好生照顾江氏皇族。
而字迹,的确是康复的。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江淮月必须死这件事。
可是再看下去的内容,对于想象中的情况只字未提。可是康世东越往下看,心就慢慢沉了下来。
“一别二百有十七。尔于千迢之外,可共赏今夜明月?吾于军中一切安好,尔莫挂念。彼此深情却于天下人不容,容得天下却容不得彼此之情。吾于军营将军篷,尔于安都皇权都,快马加鞭不过八日,而执子之手,今生再也无望,今生终究有太多阻隔。若来生相许,不论挡的圣灵还是天下之人,吾皆杀之。吾心甚是悦尔,至死不渝。复。”
康世东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放肆的吞噬着他所有的情绪,唯独留下了愤怒。
这封信自然不是写给康夫人的,不然怎会有天下人容不得的言语。
康世东不敢猜测,心中却不能自控的理清楚千头万绪。爹身为夏朝大将军只有一房妻室,且多年离别,心中居然藏着这样一个至死不渝的女子!
以当初康家堡之子,大环宗四侠之一,夏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何种身份会让他觉得那份感情是于天下人为敌?
而这封信,是由江淮月拿出来的。真相,昭然若揭。
康世东取下挂着的万绪剑,微微出鞘,寒光一闪却是杀机必现。他没有犹豫,拿着剑直奔江淮月的帐篷。
帐篷外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只剩下四处血迹。杀戮已经结束,一切都已经是定局。草地才不管是血液还是雨水,都可以慢慢渗入,直到最后了无痕。
江淮月的帐篷口侯着几位黑衣男子,其中一位便是阿白。
见康少主拿着万绪剑前来脸色甚是不好,便上前一步拱手,“少主,帐外的人都处理完了。只是帐内之人如何处置……”
“知道了。”康世东眉头都未挑一下,便掀开帘布进入帐篷之中。
帐篷里有些杂乱,想必是有人想反抗却无果的结果。几位侍女被如此阵仗吓得瑟瑟发抖,惶恐的躲在屏风后。而江淮月,正襟危坐于主座,而落魄之气无法掩盖,只是甚有闲心的倒了两杯茶。
“你来了。”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江淮月自然知道,他会来的。因为他不会放任一个已经露出破绽的秘密在他眼前消失。对于一个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狂妄的人,怎会任凭一个于他有关的秘密,不被他知晓?
“你最好将一切都告诉我,不然你会死得很痛苦。”康世东屈身坐下,直盯着江淮月。
江淮月听到此话嫣然一笑,“这话就有趣了,难不成康公子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到了最后会放过我一命?可是就算你不会放过我,我还是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这封信,是父君藏起来的。”江淮月一顿,冷笑着,“想不到康复堂堂大将军,居然觊觎圣上,觊觎着兄弟的妻子。真是让天下人不耻!父君拦下这书信,不知做何感想。在我记忆里,母皇与父君感情虽和睦却不温情,直到我看到这书信,才知道其中有一个被天下人敬仰的大英雄,居然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康世东紧握住手中的万绪剑,微微眯了眼,强忍住一刀了结了她的念头。
“你的娘亲,也就是康夫人,以前只不过是我母皇身边的贴身侍女。不过是个贴身侍女罢了,就被你爹娶了做正房妻子,随后就有了你,可不是个笑话么?”江淮月心知必死无疑,为了刺痛康世东,她继续说到,“你杀了我也好,我正好下去问问康复,我是不是他的女儿!问问他你康世东是不是杀了你的妹妹!”
“你以为就凭一封信,我就会相信?你是否将我想得太不谙世事了些。”康世东一挥将信抛掉,“我相信你们有办法模仿我爹的笔迹。”
“假如一封信不足以让你相信,那事实呢?康复他身为康家堡的继承人,更是大环宗剑宗第一弟子,无论是快意江湖还是衣锦还乡都可,可他为何不肯离开安都?还有,巫老婆子,也就是林妹儿对你爹向来仰慕,可是她为何不恨你娘不恨你,偏偏仇视夏朝皇室呢!仅仅是因为康复的死么!你要知道嫉妒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仇意!”
康世东忽的站起,没有丝毫犹豫与不忍,拔出万绪剑,便是一剑。
“啊!”江淮月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不停的冒出来,鲜红血液透过手指渗出,滴在洁白羊毛地毯之上,甚是显眼。
江淮月此时如同疯了一般,站起来疯狂大笑,“哈哈哈!康世东,你怒了!今后的每一天你都会被这个残忍的秘密所折磨!”
康世东一顿,脸上满是戾气,“无论你与我有无干系,今日你都得死。”
提剑又是一剑。
本可一剑毙命,可是康世东没有这样做。也许是心中的怒意让他觉得一剑了结过于轻松。他将折磨她,致死。
当然,这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那些一开始躲在屏风瑟瑟发抖的侍女看见圣上如此状态,有一两个忠心耿耿之徒咬牙哭着跑出去,挡在江淮月身前,康世东丝毫没有犹豫,一剑封喉。
一个,两个,三个。
万绪剑,已经是鲜血淋漓。
“我累了,这就了结你。”康世东举剑欲刺,这是帐篷有人硬闯入,这不得不让康世东有所惊讶。
帐外高手如云,就算是老酒鬼这样的高手一时半刻也进不来。除非是帐外之人出于各种理由不能武力阻拦。
“康世东,住手!”
掀开帘布,血腥而又残忍的一幕被苏青悠全都看在眼里。而跟在她身后的官扬立马跑上前去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江淮月,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而康世东没有去管,只是看着苏青悠一脸的惊恐,心中不自觉的有些刺痛。他伸手想挡住她的眼,“别看。”
却被苏青悠轻轻一推,落在半空之中。
而这轻微的抗拒,康世东恢复的神志。侧身看了一眼半躺在地上的官扬与江淮月,居高临下甚是轻蔑说到,“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一切,所有站在我对立面的人,只有死。”
苏青悠想过情况复杂,必然会有杀戮,只是此刻眼前所见,超过想象中千倍万倍。
“你们来是想陪着她一起死么?”康世东勾嘴微微冷笑,“那我就成全你们。”
说完,万绪剑一扬,直接刺向江淮月的胸口,而一旁的官扬也顾不得自身安危,伸手去挡,顿时血肉模糊,官扬那手臂,怕是废了。
官扬顿时脸色惨白,强忍着疼痛,唯有额头冒出的汗珠能够告知他此刻的痛苦。
“康世东!你疯了!”苏青悠看到在最后那一刻,康世东有能力收手。可是就算他知道会要了官扬的一只胳膊,还是没有住手。也许他真的就是那样绝情之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无论对立面到底是谁。
即使他与官扬相识多年。
万绪剑已经对准苏青悠的胸口,只需要悄悄用力,便可刺穿皮肤。再用力,便可逼迫心脏。
苏青悠很害怕,面对死亡有谁不怕。可是更多的,是伤心,是难过,是愤怒。
深爱之人就在眼前,可他是地狱罗刹,是恶魔,是疯子。
突然有种无力感,好累。苏青悠也微微一笑,却尽是无力苍白,“让我们走吧,康世东。”
康世东眼眸一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手微微一用力,鲜血便随着剑刃留下。
痛,是两个人的感受。
“我知道你忍心。”苏青悠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是我多心,以为你是真心。”
苏青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忍痛上前一步,剑刃又深了几分。
而康世东的脸色更加难看,不自觉的退了半步。
“天下你都得到了,何必赶尽杀绝。”苏青悠捂住胸口的手缓缓抬起,握住了康世东的手。
如果之前是杀戮,是戾气,是疯魔。那此刻是安静,是温和,是柔情。
可是康世东的心却一阵一阵冷下来,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苍白。万绪剑并未深刺,可拔出来时鲜血还是染红了胸前整片衣裳。
“苏青悠,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如今天下我唾手可得,你是生是死我毫不在乎。”康世东冷着脸,一字一句风轻云淡的说着,却比万绪剑更为锋利。
苏青悠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给你一个机会,收回你说的话,我当做从未听到。”倔强的表情,而眼睛里的惶恐无处可藏。
康世东冷笑一声,此刻却是情绪失控,才不顾是不是真心话,都通通说出来刺痛对方才好,“你放心,你在我心里没么重要。而你不能活着离开我。”
“因为那个半圣娘娘留下的那句话?得之得天下?”苏青悠一愣,冷笑着,“你相信那样的无稽之谈?还是说,你一直相信,所以才靠近我,才对我好……”说着,苏青悠语气轻了,目光移向一旁。
在一旁瘫坐着的官扬捂着伤口,如今情况紧急,若幻想康世东会因为之前的情义放过自己与月儿,也是幼稚了些。可若此刻让眼前这长相酷似江淮安而身份不明的女子立场动摇,那自己与月儿绝不能活着出去。
“康世东,你挑动战乱,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数将士因此送命……”官扬说着,本意不是刺激康世东,而是刺激苏青悠。
在经历那样血腥场面后,她还能熟视无睹?要是她迈不过那道坎,就不会原谅康世东。
这样,起码坚定了她离去的决心。
而这一切,的确刺激到了苏青悠,“康世东,你杀了那样多的人,你就不会害怕么?”
“我会毁掉所有我害怕的东西,包括你,苏青悠。你不肯留下,那就只有死。”
苏青悠勾嘴浅浅一笑,坦然而又无奈,“好,你杀了我吧。你们的世界太疯狂,我不陪你们玩了。”
见康世东没有动手,苏青悠毫无征兆直径上前一步准备去夺他手中的万绪剑。
可是她忘记了康世东是老酒鬼和那个老和尚的徒弟,是绝命阁的阁主,是天下第一杀手阿白都恐惧的人。
康世东身体本能微微一侧,挥剑一刺,却在瞬间强行转移方向,才没有直刺入苏青悠,不然这样一剑,定然重伤。
她这样决绝,真的不顾性命?
而苏青悠也是冤枉,她绝对没有想过将小命交待在这里。
微微侧身退了一步,康世东未低头去看一眼官扬江淮月,“若你们敢回来,第一个付出代价的就是江灏。”
“你!”江淮月本是虚弱,可是听其提到幼子,还是挣扎的站起来。苍白的嘴唇,血肉模糊的面孔,江淮月扑通一声跪下,“你杀了我吧,放过灏儿,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更何况,他可能是……”
这个时候,江淮月心里甚是不安。自从被绝命阁高手保卫攻击,守卫一个个倒下,她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由于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江淮月格外冷静的思考,然后决定赌一把。
将父君遗留密室的书信交给康世东,绝不是幻想激起他的怜悯和犹豫,与他打交道多年,江淮月深知他不是如此多情之人。
唯一的希望,是江灏。
一个手无寸铁,年幼无知的皇子,有很多种方式被安置,而保全其性命除了没有威胁外,还得让康世东有一瞬间的疑迟。如果有血脉相同关联,也许他会不杀灏儿。
这便是江淮月最后的挣扎。
“够了,有些话你还是闭嘴为好。”康世东冷冷说到。
已经断臂的官扬痛得快晕厥,若是常人定会因失血而亡。可是兴许是心中有个信念,让他苦苦支撑。
官扬上前扶着江淮月,满眼的心疼,继而抬头对康世东说到,“若灏儿平安无事,我们定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滚。”康世东一挥手,示意帐口的阿白让出路来。
苏青悠一直没有转移目光,只盯着那熟悉的面孔,胸口的伤很是疼痛,如此清晰的痛觉。
急忙赶来的苏青悠官扬二人只骑了马,苏青悠头也未回上了马。
这边闹出这样大动静,有心人自然纷纷赶来,当然,自然不会让外人看到这一幕。不少人因战事混乱为理由阻拦在外,而一直跟随康世东的叶小柔则没被阻拦。
她一前来便看见官扬扶着江淮月上了马,随后还跟着受了点伤的苏青悠。
叶小柔便明白了一切。她本该出言阻止,可是她知道没有办法阻止。在康世东心中,苏青悠是软肋,这一点叶小柔很是清楚。
于是也只是安静的站在康世东身旁,一言不发。
也走出帐篷的康世东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那道倩影,那个背影。他的理智是不会让他放过江淮月,但是面对固执的苏青悠,他实在是无可奈何。
“青儿。”康世东缓缓出声,而苏青悠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御马前行,只是停在那里,等着下文。
康世东甚是温情,又甚是伤悲,“青儿……”
苏青悠的背影一顿,缓了片刻,却是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是你失信于我。”
“不破不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清楚。”康世东有些激动,却又似苦苦哀求,“以后的美好我都会给你的。”
苏青悠微微苦笑,依旧没有回头,“我自然知晓一将功成万骨枯,也知夺位少不了杀戮。之前是我太沉迷于你给的假象,今日看到如此场面,我如何能做到安心的享受这么多条性命换来的美好?”
康世东恍若隔世,勾嘴一笑,“当年你我大婚前日,你却跟着他走,可知我心中困苦。今日,你又要抛弃我?”说完,紧握着剑柄的康世东已然感觉不到手掌的疼痛,“所有人的手都是沾满鲜血,只不过我是唯一的赢家而已!”
“你与别人,终究是不同的。”
你与他人怎会一样,你是我想携手过一生的男子,你是我日夜思恋的男子,你是我有千百个理由去怨恨而不得不深爱的男子。
你在我生命里如此重要。
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所以,就让我们相互折磨吧,谁都不能在经历了残酷杀戮后,还温和的度过一生。
苏青悠最终缓缓回头,帐篷外微弱的火把灯火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无论你欺骗还是利用,我的心一直靠向你,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所以我也曾放下尊严,放下原则,走向你。可是这杀戮……我无法再心安理得享受你给我的温情。所以,即使我心向于你,也要违背而行。”
便是沉默几分,康世东收回自己的目光,只匆匆一眼身边的叶小柔,伸手挽住她的肩,转而对苏青悠一句,“好,你决定要走我不会阻拦你,只是你记住,你再也没有回头路。”
苏青悠苦笑,最终还是勒紧马绳前行而去,消失在前方的黑夜之中。
时间慢慢过去,康世东站在那里唯一的动作便是放下了那本就极为僵硬挽住叶小柔的手,看着远处的黑暗,却是噬骨之痛。
他想起那年那日,骑着马跟着那辆马车整整一夜,不缓不急的前行。每前行一步,心便冷一份,每一个瞬间,腿疾都会发作,甚是疼痛。
那样大的雨,那样黑的夜。
还是像着了魔,中了邪,勾了魂,没有办法放弃。
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伤害她,无论何时何地。且不说伤害,自己更是期望着与她共此一生。
在安都的二殿下江淮安,就是他安排好的替死鬼。否则康世东怎会任由这样一份不确定性一直在自己身边呢?
可是这次,是真正的,分离了吧。
叶小柔微微叹了一口气,也望着远处黑夜,“你如此自负的人,说出那种让人抉择的话,想必万分难受吧。”
康世东没有吭声,只是眼神恢复了常有的戾气。